iRead Plurk
 
 

序(節錄)
相遇的表情/陳允元(詩人)

一九三三年七月,時設籍於明治大學文藝科的巫永福,在《福爾摩沙》創刊號發表了小說〈首與體〉。小說描述一對來自殖民地台灣的青年漫步於東京街頭,打算到帝國飯店的東京座觀看契訶夫作品《櫻園》的演出,卻同時憂慮著「首」與「體」相反對立的問題:青年S想留在東京,台灣的家書卻催他返鄉,處理結婚問題。一九二○年代的知識青年帶著社會改革之志前往帝都東京;一九三○年代,有志於文學藝術、懷抱「前進中央文壇」之夢的文學青年,也前仆後繼來到東京。巫永福之外,張文環、楊熾昌、翁鬧等等,都在行列之中。東京的魅力,翁鬧曾在《有港口的街市》寫道:「大東京是一塊巨大的磁鐵,將這地上所有的存在物不斷地吸引過去。」

留學生作家對東京的迷戀,倒不是耽溺於爵士樂、霓虹、咖啡廳的摩登物質生活,而毋寧是愛其作為西方文明之中介、也作為東亞文化發信地的這個層面。他們的文學之卵,必須在與世界同步的文化刺激中孵育、茁壯,長出自己的羽翼。同屬留學生的劉捷即在〈台灣文學鳥瞰〉描述,他們「處在中央文壇膝下,對世界文學的潮流有最敏銳的感受」。這一點,在巫永福身上有深刻的體現。他在明治大學文藝科階段,即師事橫光利一、小林秀雄、山本有三等大家;小說〈首與體〉,也有這麼一段敘述:「身為文學青年,對於能接觸到偉大作家的戲曲,自然感到十分的興奮跟欣慰,平常上學總是無精打采的,今天卻不管風大,一路笑談著到學校」;青年S與敘事者「我」開始讀契訶夫的契機,是放學途中發現契訶夫的全集。

讓他們發現契訶夫全集、進而接觸世界文學的,想必就是鄰近明治大學的書街神保町吧。一九二九年,打出「考現學」旗幟、在震災後「帝都復興」的昭和初期東京進行都市風俗採集的今和次郎,在其編纂之《新版大東京案內》寫道:「若到市電駿河台下到九段坂下之間、橫亙於神保町北神保町的電車通的兩側走走看看,會因櫛比鱗次的店家幾乎都是古本屋而感到驚訝。」這一段路線,便是小說中兩位台灣青年下課後的漫步路線的其中一段。巫永福曾這麼回憶他的神保町:「安定開放與繁榮的東京、神田神保町的書店,原書或翻譯本想要的書籍什麼都有。」言談之間,彷彿可以看見八十年前的他站在東京街頭,與書相遇的欣喜的表情。

二○○七年,當我第一次飛抵東京,第一個想去的當然便是神保町。如同當年巫永福漫步於神保町的情境,日本最新出版的書、重要海外思潮的譯本,只要逛一圈都找得到。更神奇的是,由於古本屋的存在,原本歷時的時空,竟壓縮在一間間個性、專門各異的書店裡共時呈現。記得第一次走進戰前即已存在的「田村書店」,穿過門口一落落高高疊起的套書,進到狹窄的書牆走道時,我倒抽了一口氣。先前在文學史上讀到的明治時期以降重要作家著作的初版本(有些甚至還附有作家署名),竟就這樣排排站,陳列在同一個架上,心裡真的相當震撼。一個書櫃,便是一段文學史。而一九三○年代台灣留學生作家曾經歷的閱讀時光,竟也躲過了空襲、與世事的各種變數,被保存了下來。去年因研究之故,在東京的早稻田大學待了七個月。除了神保町,早大往JR高田馬場駅方向的古本街,或是高圓寺、阿佐谷、荻漥一帶,也成為流連忘返的地方。我不是什麼藏書家,一來沒有財力,二來對研究者而言,初版、復刻版或圖書館的複印都無所謂,重點在於資訊。然而我也曾因偶然的機運,在不起眼的角落,以便宜的價錢購得刊有呂赫若〈牛車〉的《文學評論》(一九三五)、楊熾昌當年耽讀的《詩と詩論》(一九二八年創刊)數冊、西脇順三郎的《歐洲文學》(一九三三)、百田宗治的《詩作法》(一九三四)、幾冊刊有饒正太郎作品的詩誌《新領土》(一九三七年創刊)、以及庄司總一的《陳夫人》(一九四二)等。在日本的古書市場,這些名字未必受到太多重視,對台灣人而言,卻有截然不同的重量與意義。特別在異鄉東京、在昔日的帝國首都,捧讀這些與殖民地時期的台灣有過連結的古書,所感受的,並非只是懷舊的情調,而是透過他們的書寫與閱讀,碰觸那一代人曾有的美好與憂鬱。

談到古書,當然,除了神保町老牌的古本屋,日本還有各種不定期舉行的「古書即賣會」,以及購書網站「日本の古本屋」(https://www.kosho.or.jp/)。前者是市集型態,參與的各家書店雖大都不會精銳盡出(多是庫存出盡),但仍能翻找到一些好物。跟許多歐吉桑(這種場合幾乎不會有年輕人出現)比卡位、比眼手的速度,也是古書即賣會的另類趣味之一;後者「日本の古本屋」則由「全国古書籍商組合連合會」創立,是古本界的大型購物網站。由於參與連合會的古本屋遍布全國,查詢、比價,都相當便利。滑鼠一按,就可以直接購得一九三○年代的書籍,並宅配到府,根本就是一種穿越劇式的超時空體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