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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文試閱(節錄)

1
女王全身赤裸。
站在皇宮的露台上,無疑地,這是最後一次,克麗奧佩卓凝視著心愛的首都,輝煌的亞歷山卓。
夜晚的微風無能平息她的狂怒。她,是埃及至高的君主,她以為已征服這眾神眷顧的土地,但這片土地卻在她手中失落。她,這個富裕國度絕對唯一的主人,卻被貶至孤寂和無權的下場!
燈塔頂端閃爍的火焰照亮海面,頌讚這座亞歷山大大帝建立之城,這是他戰勝波斯人、自暴虐的佔領中解放法老王的領土後完成的偉大功績。圖書館、博物館、寺廟、劇場、皇宮、港口、燈塔……多麼壯麗顯赫的城市,在西元前五十一年三月七日的月蝕之夜、她的父親過世後,她便成為這片榮景的合法繼承人!
她的父王,亦即托勒密王朝第十二世,殘忍膽怯、荒唐腐敗、放縱淫蕩,竟將埃及出賣給羅馬!他被人民謔稱「吹笛人」,享樂而自豪的他特別喜愛在酒神狂歡慶典上吹奏這種樂器,也因此在酒神節尊嚴盡失。一度被逐出亞歷山卓後,他以用黃金引進羅馬軍隊的方式重奪政權,並因此引發經濟危機。如今埃及軍隊中的大半傭兵,特別是日耳曼與高盧人,早已不受克麗奧佩卓控制。
這年方二十的年輕女子在盛怒中瘋狂扯下珍珠項鍊、摘去成串銀手鐲,用力擲向這薄情的城市,這城市拋棄了她、任由自己落入一幫貪婪反叛的傢伙手中。
西元前六十九年一月,克麗奧佩卓生於亞歷山卓城內她的播種者臨幸妻妾的後宮中,於十八歲登上埃及王位。根據托勒密王朝的傳統,她必須與十歲的弟弟共享這個寶座。而克麗奧佩卓7世在丈夫過世後還是能獨力統治這個國家。
克麗奧佩卓,此名意為「父親的榮耀」。但克麗奧佩卓7世的地位卻在她厭惡的托勒密十三世之下,託蔽於這小癩痢頭的陰影中。相對於不無嘲諷意味的「篤愛父親者」,她倒比較喜歡「篤愛祖國者」這稱號,重建過往輝煌的埃及,是她最極致的夢想。
然而,這偉大的美夢卻變質為惡夢。
面對如此不公不義、憤慨而起的反抗者,這位年輕女子向月亮舉起雙手。
「隱沒又重昇如妳,請賜我妳的力量!」
難道克麗奧佩卓在謀求解決財政危機時,沒有表現出成熟與勇氣嗎?因為她父親欠下的龐大債務,她被迫進行貨幣貶值,並鑄造發行新的銅幣。農村地區慘受饑荒與沉重稅收的打擊,怨聲連連;因此,為了保護首都的財富,女王簽訂了一項禁令:中埃及產出的榖物只能運至亞歷山卓,不得運至他地,如有違抗,死刑處置。他們的糧倉將因此充實,希臘人也不愁糧食短缺。
而這不過是改革的開端,力求對抗腐敗與過度氾濫的官僚作風,好讓國家再度興盛。
可是,世人卻將克麗奧佩卓與宮中的平庸和她已故父親的墮落相提並論!在羅馬的元老院,他父親曾要求務必遵行他的遺囑,王權必由他的大女兒與她的弟弟托勒密十三世,一個不過是依附權勢卻自命不凡、令人難以忍受的討厭小鬼共享。
幕後操控這傀儡,決意要消滅克麗奧佩卓的共有三人:眾臣之首宦官波提紐斯、小國王的導師,學者狄奧多圖斯、以及軍隊將領阿基拉斯。而克麗奧佩卓的小妹艾爾希諾伊,鼓舞這凶惡的三人組;狡猾詭詐、野心勃勃、眼紅嫉妒,她一心只渴望奪下大權。
這位蔑視危險的年輕女王,缺乏警覺而清晰的頭腦;她全力處理財政危機、強力推行個人政治理念,卻未謹慎對待敵對勢力與悠悠眾口,她認為自己可以獨力治理國家,不必管父親的遺囑以及對羅馬的歸順。
羅馬,這個強國如此狂妄而倨傲!而凱撒和龐培,這兩個戰士兼可怕的掠奪者則互相內鬥爭奪統治權。克麗奧佩卓在兩者中選擇支持後者,希望他能離埃及遠遠的,並對她的王權沒有任何異議。西元前四十九年,她為他奉上糧食與士兵,而那些嚼舌根講壞話的便聲稱,龐培讓兒子以大使身分前來亞歷山卓,女王則做了他的情婦!
茉莉香氣環繞年輕女子的完美身軀、令她更加迷人,卻驅散不了流言蜚語的臭氣、驅散不了那些由敵人和自己家人散播的誹謗。她昨日還在頂峰,現下卻遭擊垮!明白中計也沒用了:陰謀已經成功,為了她那鼠輩般弟弟的利益,克麗奧佩卓已被排除在外。
失去權力的女王高仰著臉,沉浸在月光下,走向露台前緣。她驚訝於自己從登基嘗到權力的滋味後,便如此忘我地投入;個人榮耀不再重要,王國的未來才是她心心念念之所繫。這不正是命運賦予她的任務?要她為了建立新埃及而犧牲自己?
這幾個月,讓女王結束了少女時代,也不再以放蕩無憂的眼光看待這國家。克麗奧佩卓為了治理國家而改造自己,再也無法回到從前。既然這些叛亂份子已然得勝,她何必還要苟活?
燈塔散發的光芒眩惑著她,被這不真實的光照得閃閃發亮的港灣吸引著她。要她在一個戴皇冠的小鬼管轄下從此幽居?絕不!
變身為一隻鳥,飛越錨地、飛向更寬闊的海洋,將這平庸的世界遠遠拋在腦後……克麗奧佩卓露出微笑,展開雙臂,準備投身起飛。
「陛下,請等等!」
她忠誠的侍女莎米恩跑向女主人身邊,為她重新戴上皇家的亞麻頭紗。
莎米恩個子矮小、棕皮膚、窄額尖鼻、雙腿粗壯,莎米恩從內到外都對女王無比忠心。她堅定有力的手圍住女王,將她帶回露台中央。
「陛下,該離開了!」
克麗奧佩卓彷彿從夢中醒來,勉強認出她的侍女。
「離開……」
「我無意間聽到一段恐怖的對話;您在宮中已不再安全了。」
「我會挺身而戰!」
「沒用的,您的敵人太多了。我們離開吧,求求您!」
「妳太不瞭解我了,莎米恩。」
「我覺得您沒機會得勝啊。」
克麗奧佩卓的身體搖晃了一下。
她的侍女才剛救了她,死亡卻又再次發出威脅……要一位女王在厄運前屈服、向驚惶讓步、表現得像個懦夫?
「理智點,」莎米恩堅持道,「遠離這裡,您才能夠反擊。」
「我會在自己的皇宮裡將這些害蟲踩死。」克麗奧佩卓堅決地說。

2
自從亞歷山大大帝過世後,托勒密王朝便不斷擴張亞歷山卓城的主要區域「埠魯穹」,使其更加富麗堂皇,它位於這座大城的東北,前方的洛奇雅思角一路延伸入海。在埠魯穹可看到好幾座王宮,有王室居住的寢宮、治理朝政的主宮、各部門的辦公處所、顯貴的居所、博物館、圖書館、劇院、體育學校和運動場。這座位於地中海與馬里歐提斯湖中間的大城裡,有許多宏偉的紀念建築,主要矗立在亞歷山大大帝與第一代托勒密王朝的陵寢周圍。
亞歷山卓城錯綜複雜的行政系統,加上數千名的政務官員享有無以數計的特權,使得治理這座城市需要豐富的政治經驗、精明幹練而八面玲瓏,加上經得起任何考驗的犬儒主義。宦官波提紐斯便是其中難以匹敵的佼佼者。
他中等身材,頭頂幾近禿光,大腹便便,圓鼓鼓的腮幫,看來笨手笨腳,似乎不具攻擊性、很討人喜歡。那些為其外表所欺而相信他的人,如今皆充滿悔恨、嘗盡苦果。狡猾且殘忍的波提紐斯將競爭者清洗殆盡、登上主政之位,成為掌握經濟大權的財政大臣。他一手掌控農業與手工業、檢視各類稅收,並在其他重要部門佈署自己的人馬,安插他們進入行政、司法、海關等獲利甚豐的高位。
要操控托勒密十二世這墮落敗壞的吹笛人,倒也不是什麼難事;相反地,年輕的克麗奧佩卓的即位卻很快變成棘手的災難。受過良好教育、堅毅有力、不但喜愛掌權,更富有天分。這位女君主將弟弟托勒密十三世排除在外,自作主張進行一連串改革,其中幣制部分已引起亞歷山卓城的權貴與人民的不滿。如果任她繼續,她不就會攻擊某些特權,而導致已建立的秩序毀於一旦?
憂心忡忡的波提紐斯已展開他最擅長的計謀:暗中偷襲。他所建立極有效率的攻防網絡支持托勒密十三世上位,並排擠克麗奧佩卓。至於阿爾希諾伊,克麗奧佩卓的小妹,對這位美麗聰明的姊姊又妒又恨;然而波提紐斯仍疑心這野心勃勃、可比毒蛇的小女子亦同樣危險。他最好的盟友是修辭學家狄奧多圖斯。他能言善道,讓小托勒密確信自己是唯一有權繼承王位之人,而他得搶在惡毒的克麗奧佩卓殺掉他之前,將她除掉。
偉大的一日終於到來:這小子答應展開最終的一擊。這幾週來,波提紐斯成功聯結朝廷上下勢力對抗女王,令她孤立無援。她的命令無人執行,最後的支持者也都背叛轉向。自此,托勒密十三世接掌政權,而且是經他之手,波提紐斯。
克麗奧佩卓此刻的落敗還不夠完全壓垮她。一旦她認清自己的處境,這位女王將會刻不容緩地反擊。
一定要將她完全消滅,國王也不反對這點。這宦官取道一條又長又窄的走廊,直通軍隊將領阿基拉斯的住所。這位出身埃及的軍人已成為亞歷山卓城裡完美的希臘人。他眼界狹隘,但十分勇猛,且受軍隊愛戴,他臣服於波提紐斯的命令,因為後者為他帶來財富和女人。
將軍身材高大結實,體毛濃黑、頭顱方正、雙唇豐潤、聲音沙啞。每一日,他都益加讚嘆自己的地位,更加享受首都所提供的各種樂趣。
他的臥房侍女帶波提紐斯進來。
阿基拉斯正和一個小美女共進晚餐,她半裸的玉體橫陳,已然酒醉。她瞥見宦官,也不稍微整理一下那件摺痕精緻的綠色裙裝,只顧著像隻母雞咯咯作笑。
將軍打了小女孩一耳光。
「請原諒她,波提紐斯。妳這白痴,滾開!」
在波提紐斯惡狠狠的斜睨目光下,小美女哭哭啼啼地跑開。阿基拉斯在一個高腳銀杯中斟滿紅酒,遞向大臣。
「我最親愛的朋友,敬我們的友誼!」
波提紐斯並未飲下,僅是沾濕嘴唇。
「有急件?」將軍擔心地問道。
「正是。」
「啊……這是指,現在?」
「越快越好。」
宦官微顫的聲音說明勢態的嚴重。
「是棘手的地方有了麻煩,我就說!我會壓下那些吵雜的聲音。」
「與這無關,阿基拉斯。」
將軍皺起眉頭。
「你倒解釋啊,波提紐斯!」
「你對我們的國王忠心耿耿、願意赴湯蹈火,不是嗎?」
「我絕對忠心不二!」
「證明誓言的時機來了。托勒密需要你的勇氣和一臂之力。」
阿基拉斯站起來。
「無論任何命令,我都遵從!」
「你的行動將改變這國家的命運,並拯救我們唯一合法國王的寶座。你將成為我們的英雄,我的朋友,你的事蹟將永世流傳。」
將軍憂心忡忡。承諾雖有其魅力,但其中究竟藏著什麼樣的危險?
「你可以說得再明白些嗎?波提扭斯。」
「托勒密做了個重大決定,正可證明他身為君主的能力:他決定獨力承擔君權。」
「獨力,意思是……」
「意思是,除掉那個不斷密謀殺害他的叛國者。」
「叛國者……克麗奧佩卓?」
波提紐斯點點頭。
「所以,你要我……」
「我們的王,托勒密十三世,命你除掉克麗奧佩卓。」

3
將軍阿基拉斯沉著臉、凝視剩下的晚餐,感覺到胃正在收縮。
「我是個軍人,不是殺手!」
「誰在跟你說謀殺?」波提紐斯用溫柔的聲音說:「克麗奧佩卓,正變身成為兇手,而且要把我們的國家變成一片廢墟!難道你不想為民除害、拯救我們的國家?」
軍隊首領的腦袋如沸水翻滾。為了好好思索,他大步行走。
「這是個蛇蠍般的女子。」宦官聲明,「根據我的情報,她正準備出擊。如果不介入,我們都會有罪。她會拿下我們的軍隊和護衛,殺了自己的弟弟和他的親信。現在我們只有一個存活的機會:就是你,阿基拉斯。」
將軍感到自己背負著極大的責任,而這任務開始令他覺得有趣。他,埃及的救命恩人!還有托勒密對他無盡的感激之情,以及英雄所能擁有的財富與傳奇的名譽。
克麗奧佩卓……這女人極具魅力,甚至可說是魔力,但她卻對他不屑一顧。
「我接受。」阿基拉斯說道。
波提紐斯傾身靠向他。
「我向你的忠誠與正直致敬,我們的王會很感謝你。」
「我該什麼時候行動?」
「現在。」
將軍穿上一件領口寬大的短袖橘色連身衣。接著選了把雙刃匕首。
「我可以剷除無數的敵人,」他提醒道,「但沒辦法靠近克麗奧佩卓這樣的大人物,她可是配有二十來個拿長槍的侍衛!」
波提紐斯露出微笑。
「我已經解決了這問題。這些勇敢的傢伙已經是我們的人,連她的大半侍者也一樣。你將發現,此刻她正單獨地用著晚餐。」
將軍身子不由自主地一抖。眼前等著他的可是件令人興奮的任務。
他踩著沉重的步伐,波提紐斯走在前面。這兩個男人在曲折複雜的走道上,走向克麗奧佩卓的宮殿,途中經過一處灑滿月光的花園。
然而入口處,一個守衛也沒有。
亞歷山卓人喜愛進口的大理石,克麗奧佩卓的宮殿也不例外。阿基拉斯飛快爬上通往大門的階梯,經過大廳,兩旁的柱子線條優美、貫穿整座接待廳,牆上裝飾的壁畫呈現尼羅河流域的風景,以及托勒密王朝前人的半身像。
一條條長廊分別通往不同廳堂,用餐室、接待廳……燈火通明,沒有絲毫混亂,也沒看見任何侍者。女王寢宮的大門緊閉。
將軍起了疑心。他可沒忘記克麗奧佩卓騎術精湛,常到體育學校練習技擊,有時甚至更勝男人。她難道不會設下陷阱?
他迅速打開門衝進去,裡面盡是奢華裝飾與香水味。房間十分寬闊,有浴室、按摩用具、梳妝用品、假髮、華服等等。卻沒看到一個人影。
細心謹慎的阿基拉斯檢查了所有可能的藏匿處。他沮喪地離開,去和波提紐斯會合。
「克麗奧佩卓不在這裡。」
宦官臉上卻未見失落。
「我知道她藏在哪。她的第二行宮,在安堤羅多絲島。」
將軍僱了艘大船;二十個士兵以穩健的節奏賣力划槳,以最快速度到達位於港口東側的小島。那裡有王室行宮,和一座奉祀伊西絲女神的小神廟。
「國王希望你砍下這巫女的頭,將她的頭示眾。」波提紐斯在阿基拉斯耳邊建議,「他會為你喝采,你將得到豐厚的報酬。」
「再使勁!」將軍來到船首下令。
在女王的港口登陸後,宦官和將軍觀察到這裡空無一人。
「她逃走了。」波提紐斯咕噥道,為憋在心中的怒氣所苦。

小托勒密十三世因塞了太多糕點而覺得有些反胃。他個子瘦小、寬額、尖鼻,他的導師,學者狄奧多圖斯試著阻止這任性孩童的貪食,免得他變得太過肥胖。
「陛下,我要為你唸卡利馬科的詩。接著你就能平靜地睡上一晚。」
「我不想睡覺,我想喝酒。」
「對不起,陛下,您還太年輕。」
「我這個年紀的男孩都在喝酒了!」
「可是,您是國王。」
「正是,我有權做任何事!」
「恰好並非如此。」
波提紐斯無預警的到來打斷了爭執。朝政大臣鞠躬。
「你,」托勒密激動地說:「給我個理由!」
「陛下,我有一個壞消息和一個好消息。」
狄奧多圖斯高傲的眼神變得溫和。
「我討厭壞消息!」國王抗議道。
「克麗奧佩卓在幾個忠心隨從的陪伴下離開了亞歷山卓。」宦官宣佈道,「她逃離我們的視線了。」
「把她找回來,我堅持要看到她死!」
「有人知道她去哪兒了嗎?」狄奧多圖斯問道。
「還沒有人知道,但我也得說個好消息:這野心勃勃的女人留給我們自由的疆土。從今天起,就是托勒密十三世的朝代了。」
這番話讓這孩子平靜下來。
「很好,我決定要睡覺了。」

4
一陣強烈的北風襲來,讓船帆大張、兩艘船隻得以更快前進,船上載的是克麗奧佩卓與她最後的忠心隨從,一群士兵、侍女莎米恩,她的內侍,以及西西里人阿波羅多爾。靠著莎米恩的見證,他說服受到死亡威脅的女王,一秒都不延遲地離開亞歷山卓。預感到危險的西西里人,早已在安提羅多斯島的港口做好準備,兩艘船上載滿食物與珠寶,一袋袋滿是黃金、銀幣及銅幣的布袋。克麗奧佩卓將靠著這些財富繼續對抗她的敵人。
他的論據成功說服這心碎的年輕女子放棄她的首都。可是,要去哪裡避難?該往哪個方向去呢?仍處於驚愕中的女王,決定沿著通往尼羅河的運河航向南方。
女王身邊的士兵都是她的貼身侍衛,他們從未離開亞歷山卓,幾乎都不願前往陌生的埃及內陸,那裡全是充滿敵意的農民。
破曉時分,克麗奧佩卓來到船首甲板上。內侍為她帶來麵包與牛奶。
「為什麼要冒這個險?」阿波羅多爾問道。
「只有一位古老神祇能幫助我。我即位的第一年曾大舉祭祀、讚頌祂的光輝,現在,我打算祈求祂的神力。」
西西里人是個身材健碩的男人,年約三十,黑眼睛、堅毅的下巴、圍著一圈修整俐落的鬍子。他從不疲累,只為得到這年輕女王真誠的讚美,為了她,他連生命都可不要。
「亞歷山卓驅逐了我,但我終會回來!」克麗奧佩卓發誓;「一旦回來,就再也無人能奪走我的君權。今日就是我復仇與奪回的開端,南方各省將在我的權力下整合,我的新軍隊將會把這發育不全的小鬼托勒密和他的黨羽掃蕩殆盡!」
「我不像您如此樂觀,陛下。」
氣憤的女王忿忿地看著內侍。
「你膽敢這樣跟我說話?」
「請恕我直言,而不是只說順耳的話。對於宦官波提紐斯和國王的導師狄奧多圖斯,您曾經盲目不察、未曾謹慎地懷疑他們。這兩個陰險的主謀者,在您弟弟的同意下,聯合策劃暗殺您。如今,他們是首都與整個國家的主人。因為您的幣制改革,亞歷山卓的人民厭惡您;他們將會熱烈歡迎新主人,而這些新主人將會避免提及現實,只管給些讓未來更美好的承諾。而南方呢?您對此完全不瞭解。那些居民恨透希臘人和他們的規矩,並認為他們是蠻橫的入侵者。對他們來說,亞歷山卓是座異國城邦,一塊恐怖的腫瘤,對他們來說,這座城毀滅了最好。他們為何要幫助您這個希臘女人呢?」
克麗奧佩卓在原地沉默許久。西西里人犯下不可原諒的錯,卻不怕自己被斥退。然而,他不後悔自己這麼做。也許這位年輕女子會表現出自己沒這麼天真,並明白她的計畫從一開始就將走向失敗。
「繼續說下去,阿波羅多爾,而且不要猶豫地指出我的錯誤。我需要像你這種人對我建言,而不是被花言巧語所惑。毫無疑問,你說的很有道理。可是,我不會放棄,因為我沒別的選擇。你能想像我躲在一個被遺忘的洞裡,或是永遠不斷逃亡?我要反擊,如果戰敗,我會用手上的武器自盡。」
「而我將在您左右,陛下。」

一下是壯麗的景色,一下又令人感到不安,旅行者感受著尼羅河流域的河谷、長滿紙莎草的翠綠河岸、安居於小丘上的村落、一片片棕櫚林,農民的生活看似平靜,載負貨物的驢子來來回回。孩子向經過的兩艘船打招呼,以長柄叉為武器的男人則大聲辱罵。
四佈的沙洲和變化莫測的水流,令航行並不總是十分順利。幸運的是,女王擁有極佳的水手。克麗奧佩卓一整天都在凝視這魅力之國的美景。她看到神廟、沙漠邊緣的金字塔,陶醉於這片景色的溫柔與綺麗。
航行河上的這段時間如夢般流逝,也改變了這年輕女子的視野。
她真的還是希臘人嗎?埃及開始鍛造她新的靈魂,能夠看到雄偉和祖靈的創造,將遠遠超越托勒密王朝。對她的罷黜不正是個好機會,可以預感自己真正的天職,她那因為父輩的可笑繼承而埋沒的能力?克麗奧佩卓一點點地停止再當個異國人,以便成為埃及人。是的,這個國家屬於她,她無需再受亞歷山卓的奢華誘惑。
二十天的航行結束後,兩艘船抵達艾爾曼特城,這裡就在著名詩人荷馬讚揚的輝煌「百門之城底比斯」南方約二十公里遠。曾為波斯人蹂躪掠奪,這座法老王新帝國的富饒首都,現已陷入沉睡、緬懷著過往的榮耀。
克麗奧佩卓下令靠岸,士兵捉緊自己的武器。阿波羅多爾相信早已有人通報他們的抵達,擔心當地的掌權者會對他們展開第一波攻擊。
雖然侍女莎米恩想攔下她,女王仍要第一個走下舷梯,當她子民的領導者。他們緊張地肌肉緊繃,環顧四周,擔心會有弓箭手突襲。
驚訝的居民紛紛跑上前來,對這穿著白色皇家亞麻長袍,戴著冠冕髮飾、金項鍊和金手鐲的美麗年輕女子感到好奇,她究竟是誰?
維持治安的守衛在人群中擠出一條路。他們配備短棍與短劍,在這群外來者面前幾步停下。
一個六十來歲的白髮人推開部下,站到第一排。他一臉暴躁,盯著下船的人。
「我是克麗奧佩卓,上下埃及兩地之王,你應該向我屈膝。」
保安隊長這下迷惑了。
「您……您會說埃及語?」

5
克麗奧佩卓是托勒密王室中唯一會說埃及語的;她也學了希伯來語、敘利亞語、波斯語、帕爾特語、衣索比亞語和好幾種其他語言,甚至包括「沙漠跑族」,即專門攻擊劫掠商旅的遊牧民族貝都人的語言。
「你的名字?」女王問道。
「帕貢姆,陛下……我是底比斯省統帥,兵力佈署指揮官和地方財政官……沒……沒人通知我您會駕到……」
「帶我到你的官邸,並給我的隨從一點吃的。」
阿波羅多爾和兩個士兵跟隨女王。被征服的帕貢姆急急忙忙帶頭,穿過數條小巷,到達一棟破敗但勉強堪用的兩層建築物。
「艾爾曼特城不怎麼富有。」統帥向女王說明。他看來很侷促不安,身為一省統領,卻未讓他稍微穩重些。「您……您真的是克麗奧佩卓女王?」
女王只微微一笑。
「我請求您稍待一會兒!」
統帥衝進地方行政辦事所內,把沉沉昏睡的官員都叫醒,命令他們勤奮打掃接待室與賓客起居廳,並儘快準備膳食。但這旋風般的無預期造訪倒是帶來正面效果,克麗奧佩卓不用耐心等候過久。
矮桌上擺滿蠶豆泥、沙拉、大蒜拌扁豆、蛋、乳酪、羊奶和椰棗。
「只有簡單的餐點,」帕貢姆遺憾地說:「這些菜餚實在配不上您的尊榮!可是我們這兒,過得太悲慘了啊……」
女王坐在蓆子上。
「告訴我,農民忍受的是什麼樣的苦日子。」
統帥低下頭。
「那得說上好幾天!」
「情況這麼糟?」
「幾乎是絕望啊!」帕貢姆以疲累的聲音說:「亞歷山卓的政府不在乎人民的抗議、強加過重的稅收。而我向上司報告這令人擔憂的情況,卻沒得到任何回應。他們唯一的對策,就是對各村落進行分區控管,築牆隔離抗命者。我很感激治安因此得以維持,但這值得嗎?我還沒提到不斷增加的官員!他們像蝗蟲一樣激增,吞食可憐窮人辛苦工作的成果。最後的反抗者都被制服,許多屍體都被丟進尼羅河裡……而現在,憤怒的聲音再度四起。所有耕田工具都收歸國家,幾乎全部收成都得繳回,產物價格被嚴厲課稅,收成不好則要受到處分。要嘛,我們就遵命於行政官的嚴苛法令,不然就是拒絕耕種省份首長撥給我們的一小塊田地,然後活活餓死。而河流也不願幫助我們,最近幾次漲水期,水量都太微弱。」
面容凹陷的帕貢姆忍不住坐了下來,又趕緊站起。
「對不起,陛下,未經您的准許,我……」
「請你坐下,繼續說,不要對我有所隱瞞。」
克麗奧佩卓專心聽著統帥的陳情,他高興地敞開心房。終於,他可以好好描述同胞平日過著怎樣水深火熱的生活。他說了好一段時間,才讓女王認識這個陌生的世界。
說得口乾舌燥,帕貢姆總算停下。
「您想來點啤酒嗎?陛下。」
克麗奧佩卓同意,統帥斟滿兩杯。他不敢正面迎視談話對象,擔心會遭到譴責。
「在這裡,艾爾曼特,」年輕女子開口說:「我在你面前宣告,這是我統治的第一年。我不能忍受不公義的事發生,我會盡全力終結這種事。亞歷山卓離我眼下凝視的土地太過遙遠……謝謝你讓我知道這一切。」
統帥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如果眼前這位公主真的是克麗奧佩卓、那聲名狼藉的希臘女人,她又怎會對下層人民的命運感興趣呢?
「你不相信我,帕貢姆,你錯了。我的親弟弟托勒密和他那些該死的效忠者,用陰謀將我趕出首都,滿足於這短暫的勝利,但他們低估了我的決心。」
統帥儘管欽佩,卻不掩他的悲觀。
「陛下,您想像不到保安部門的權力有多大。亞歷山卓政府的打手到處都是,他們監視所有人和一切事物。如果控制不了他們,您會被囚禁起來的。」
「我是控制不了。」克麗奧佩卓坦承。
「那麼,就請您離這國家越遠越好,並忘了它!」
「聽起來很有道理,可是,要我放棄是不可能的。」
「這樣的話,陛下,您會死的!」
「庇護你的城市的神祇不會給我助力嗎?」
統帥大吃一驚。
「我們的聖牛?」
「當初,在我以為我將開始治理時,曾向那由祭司遴選的年輕動物的降臨致敬,為了繼承祂令人肅然起敬的先祖神力。今日,我想再次與祂相見,只有我和祂。」
「我們的守護神非常暴躁!」
「帶我到祂身邊。」
在他有生之年,統帥見過不少固執的人:卻沒有一個像這位聲音溫柔、眼神迷人的女子這般頑固。想要反對她只是徒勞。
在人力精簡的衛隊保護下,女王走出城鎮,沿著一條小徑前往艾爾曼特聖牛的圍欄。
一隻雄鷹彷彿從太陽中俯衝而下,在隊伍上方飛旋幾圈,然後低低飛過女王頭頂,因為距離太近,帕貢姆、阿波羅多爾和士兵紛紛伸出手保護她。然而克麗奧佩卓,卻一派鎮定。
來自天空的徵兆令統帥困惑。天神從不隨意顯靈,而且祂們的語意總是很難解讀。化身為鷹的荷魯斯,締造古老法老王時代的神祇,或許會將祂的恩惠賜予這年輕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