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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年前我們讀《麥田捕手》,大罵這個他媽的世界
六十年後我們讀《半場無戰事》,這世界他媽的更糟了──

寫給這世代年輕人殘酷的成人禮,
透過比利的雙眼, 一起勇敢面對世界

金獎導演李安最新3D電影同名原著小說
英國BBC評選本世紀十二本最好的小說之一

  • 榮獲美國國家
    書評人獎
  • 入選《時代雜誌》
    年度十大好書
  • 美國國家書卷獎
    決選作品

書籍簡介

19歲前程似錦的少年,一夕成名的嘉年華之旅讓他提早看透人生

「這感覺其實滿怪的。有人來表揚你這輩子最慘的一天。」

19歲的大兵比利,因一場擊潰敵軍戰役的畫面,恰巧被福斯新聞網捕捉,成為家喻戶曉的國民英雄。他和他的小隊受邀從伊拉克返國接受總統布希授勳,一時間祖國鄉親、媒體記者、啦啦隊辣妹和好萊塢製片都等著見他,還要在德州超級盃現場與碧昂絲和天命真女同台表演。

如夢似幻的凱旋之旅,全因為他們打了場勝仗,而他的同袍們,一個戰死,一個被炸斷了雙腿...... 一場虛偽的榮耀之旅,九天如嘉年華會般的奇遇,讓比利有所改變──他學會分辨這個世界,什麼是真的,什麼又是假的。

★ 美國國家書評人獎年度最佳小說
★ 《時代雜誌》年度十大好書
★ 美國國家書卷獎決選作品
★ 繁體中文版獨家收錄《生命如不朽繁星》作者安東尼.馬拉專文導讀

作者簡介

班 • 方登 Ben Fountain

1958年生。原本是地產律師,後來因為美國人權作家 Joan Didion的啟發,辭去律師工作,成為全職小說家。
以 Brief Encounters with Che Guevara 一書,獲美國筆會/海明威獎。
另獲多項文學獎,包括邦諾書店「發現新人」獎、懷廷作家獎等。與家人現居達拉斯。

媒體推薦

半場無戰事

12分鐘前


他想像有個幽微的平行世界,只靠數字運作,不僅與現實世界並行,甚至就存在現實世界裡,數字就像電影《駭客任務》那樣,是個透明的夾層,活生生的人類就在那堆數字間穿梭,猶如小魚悠游海草間。這就是錢生存的空間,密碼與邏輯的整數領域,因果的幾何模組。市場、契約、交易的國度,以光纖做為優雅的媒介,讓令人瞠目結舌的神祕財富,透過光束射向世界。
https://www.facebook.com/bllhw



日常生活比戰場肉博更為殘酷。︱《半場無戰事》新聞 即將由李安執導,同名小說《半場無戰事》,即將上市。敘述一名參與伊拉克戰爭的大兵比利,以他19歲的眼光,觀察浮華世界的荒謬與虛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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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凱西 其他5150人 都說讚

《舊金山紀事報》
「本書不單是佳作,更是普立茲獎等級的優秀作品……本書針對當代戰爭從開戰到推銷給美國大眾的過程,勇敢提出令人眼睛一亮,又不由捧腹大笑的諷刺。」
   
《華盛頓郵報》
「技巧純熟、一拳擊中要害的首作……看完全書,形同被迫重新評估『支援前線』的意義……本書要我們思考的是大家都不願面對的可能──我們真的再也不知道答案是什麼了。」
   
《紐約客雜誌》
「優秀的首部小說……透過本書主角的眼,我們看到一群軍人於感恩節當天,在達拉斯牛仔隊主場上的種種遭遇……作者鉅細靡遺地描寫出一個早已不辨輕重的社會,……也精準掌握美國人談話的語彙。」
   
《紐約時報》
「本書情節雖然只涵蓋幾小時,卻扣人心弦、流暢生動。階級、特權、權力、政治、性、商業、戰爭中的生死拔河,都在比利•林恩那天的超現實體驗中一一登場。」
   
《華爾街日報》
「令人興奮的初試啼聲之作……對伊拉克戰爭有力而深刻的諷刺。若有人打算把這近十年的血淚衝突拋諸腦後,本書是對這些人最好的譴責。」

《半場無戰事》最新消息:

內文試閱

故事開始

B班的弟兄一點也不冷。那天是感恩節,天寒地凍,冷風刺骨,氣象預報還說下午四、五點會下冰珠和凍雨。不過因為正好碰上比賽日,路上塞車塞到天荒地老,坐在豪華加長禮車裡的B班人,趁著車上有迷你酒吧,狂飲威士忌可樂,喝得全身暖洋洋。四十分鐘內連喝五杯或許是有點超過,只是比利好不容易才從飯店大廳的混亂中脫身,實在需要喝點涼的喘口氣。說「混亂」,其實就是一群民眾活像灌了「蠻牛」,精力充沛,輪番上陣搶著來跟他們致謝招呼,比利卻偏巧宿醉得厲害,這一切無疑火上加油。尤其有個男的,整個人黏答答軟綿綿,麥芽糖似地老纏著比利不放,卻偏偏彆扭地穿著漿得畢挺的藍牛仔褲,蹬著拉風的牛仔靴。「我自己是沒當過兵啦,」那人邊講邊揮舞手上的大杯星巴克:「可是我爺爺打過珍珠港喔,他什麼都跟我說了。」然後開始滔滔不絕講了一堆戰爭啦、上帝啦、國家啦等等等,比利只能進入放空模式,任那男人吐出的字句在腦裡不斷翻轉。

恐怖份子  自由  邪惡  九一一  九一一  九一一  軍隊  勇氣  支持  犧牲  布希  價值觀  上帝

比利真不知倒了哪門子楣,下午他在德州體育場的位子是走道位,這代表整個下午他都得應付這種叫人吃不消的應酬場合。他脖子好痛,昨晚雖然有睡,但睡得很不好。方才喝的五杯威士忌可樂,每一杯都把他推向更慘的深淵,但先前一看見轉進飯店正門前的豪華加長禮車,他整個人便激動得滿心小鹿亂撞──雪白的悍馬禮車,單側就有六個車門,全黑的玻璃窗,外面完全看不到裡面。「這才像話嘛!」戴姆班長一邊朝迷你酒吧進攻一邊大喊,眾人則對車內活像妓院的陳設嘖嘖稱奇。比利自知這宿醉一時好不了,於是獨個兒默默生起悶氣來。

「比利,」戴姆朝他喊:「你恍神了呴。」

「沒有,報告班長。」比利馬上回道。「我只是在想達拉斯牛仔隊的啦啦隊。」

「你這小子。」戴姆舉起酒杯,跟著閒閒拋出一句,不管有沒有人在聽。「麥少校是gay喔。」

哈勒戴驚呼:「搞屁啊,戴姆,麥少校人在這裡耶!」

沒錯。麥克勞林少校就坐在後方的靠牆座,面無表情望著戴姆,像躺在冰上的死魚。

「我說什麼屁他也聽不到啦。」戴姆哈哈笑著,轉向麥少校,故意逐字慢慢說,慢到一種欠揍的程度。「報告!麥克勞──林,少──校!哈勒──戴,上──士,說,你,是,gay。」

「喔靠。」哈勒戴暗暗叫苦,不過麥少校只是把眼一瞇,伸出拳頭,把手上的婚戒亮給大家看。眾人頓時一陣鼓譟。

這輛加長禮車的乘客區,全都鋪上華麗的長毛絨,裡面塞了十個人,除了B班僅餘的八人之外,還有負責公共事務的護衛人員麥少校,和電影製作人亞伯特•瑞特納(此刻他正蹲坐著,呈「黑莓機」姿勢)。假如把一命嗚呼的施洛姆和去了半條命的雷克也算進去的話,算算這群人得過的勳章數,總共有兩枚銀星勳章、八枚銅星勳章,但這十枚勳章到底怎麼來的,每個人說法都不一樣。「你打仗的時候在想什麼?」他們巡迴到土爾沙的時候,有個滿漂亮的電視記者問比利,那時比利真的用力想過了。天知道他多努力要想出答案啊,他一直想擠出一個答案,可總是才有個影兒又跑掉了,抓都抓不住,也就是這整件事的意義,最關鍵的意義,那個無法用言語形容的玩意兒。

「我也不很清楚耶。」比利當時的答案是這樣。「大概就很像開車的時候老碰到白目,愈開愈火的那種感覺吧。當時到處炸得滿天飛,又有人朝我們的人開槍,我就直接上了,我真的沒想那麼多。」

比利在真正和對方交火那一刻之前,最怕的是在隊裡出包。這種擔驚受怕的軍旅生涯,怎一個慘字了得。你出包,馬上有人吼你;你搞出更多包,他們吼你吼得更凶。不過在這些雞毛蒜皮、注定會犯的種種鳥事之上,還罩著更恐怖的陰影──那就是,你無時無刻都有可能搞出害你嗝屁的超級大包。此包一出,威力無窮,無遠弗屆,你一點贖罪的機會都沒有。打完那場仗後沒幾天,比利踩著碎石子路要去吃飯的當兒,有種終於放下千斤重擔,暫時得救(或者說解脫)的感覺忽地襲來,但這感覺表現出來的形式,不過就是比利正常呼吸時呼出的一口氣。那種渾身舒坦、如釋重負的「啊∼∼」的感覺,或許代表他還有救?或許是說,他總算有點用處,不是戰爭的消耗品?那時,福斯新聞臺那段影片早在美國傳得鋪天蓋地,居然還有不知哪來的傳聞,說B班要回國(這種大餅,誰敢畫,誰就沒命。軍中的人只要腦袋還算正常,打死也不會承認講過這種話)。結果呢?他們忽地接到通知,兩小時後軍方便把他們祕密送往巴格達,接著又從巴格達一路飛越大西洋,展開他們的「凱旋之旅」。

一個國家,兩個禮拜,八名美國英雄。但其實嚴格說來,根本沒有什麼「B班」。他們其實是B連第二排第一班,第一班又有A、B兩小隊。誰知福斯新聞臺的隨軍記者給他們取名叫「B班」,就這麼決定了他們在世人心目中的形象。此刻這趟「凱旋之旅」已近尾聲,比利渾身無力,撐得難受,頭昏眼花,不但一直沒有充分的休息,人也已經快給榨乾了。他愈發感傷,也更加想念這段旅程的起點。那時有人催著他們大半夜裡搭上C-130運輸機,馬不停蹄連夜從巴格達起飛。施洛姆也與他們同行,只是躺在機艙後方覆上國旗的棺木裡。從巴格達到德國萊姆斯坦空軍基地的這段路上,始終有兩個B班人守在施洛姆身邊。不過這會兒比利腦海浮現的,是和他們一起搭機的老百姓,大約二十來人吧,不同的膚色,不同的口音。這些人肯定不是間諜──他們胖成這樣,根本不可能,而且人人笑得開懷,世間愁苦全拋在九霄雲外。飛機一升空,這堆人立刻開起趴來。上好威士忌一字排開,十幾臺手提音響樂聲齊鳴,成排的古巴雪茄一一燃起──沒多久,整個機艙煙霧瀰漫,各種恐怖的濃烈氣味攪成一團。搞了半天,這些傢伙個個是主廚。幫誰服務?他們笑了。「聯軍啊。」這群主廚來自五湖四海,有法國人、羅馬尼亞人,瑞典人、德國人、伊朗人、希臘人、西班牙人。比利看不出這些人的國籍有什麼特定的模式或意義,不過他們既親切又海派,還忙不迭拿出手上的菸酒與這些大兵共享,顯然是在伊拉克賺了不少。有個瑞典人打開自己的小牛皮公事包,拿出他在巴格達買的一堆私藏金貨,金鍊金索金幣,價值好幾鎊吧,因為金子純度的緣故,色調反而有點偏橙,而非金色。比利在煙霧與歡笑中拿起一條金鍊掂掂重量。十九歲的他渾然不知自己打的這場仗裡,居然還有這些東西,而且他們竟沒能在開戰後兩週內打贏,這是他的恥辱,B班弟兄的恥辱。

「對。」亞伯特講著手機,那手機是他特意在日本買的,在這人人互比手機的年頭,他買的這款比誰都還先進兩年。「你跟她講,你可以說,這部片會操得很厲害,可是當然也有它的好處。」他有一會兒沒作聲。「卡爾,你要我怎麼說?這是戰爭片耶──本來就會死人好嗎。」這當兒「快克」則大聲讀起《達拉斯早報》的體育版,把投注公司公布的賠率念出來,給哈勒戴和「阿伯」做下注的參考。這場比賽有兩百多種方式可賭,可以賭擲銅板結果是正面還是反面,賭「天命真女」中場表演會用哪首歌開場,還可以賭電視轉播會在哪一節首次提到布希總統。

快克的口吻活像念食譜。「德魯•韓森這場比賽第一次傳球會是:成功,負兩百;不成功,正一百五;被抄截,正一千。」

「不成功 。」哈勒戴邊說邊記在自己的小本子裡。

「不成功 。」阿伯也比照辦理寫著小本子。

「要不要賭碧昂絲會在哪一節坐我臉上?」賽克斯問。

「你他媽做夢。」哈勒戴想也不想馬上接口。

「下輩子吧你。」阿伯同樣冷冷附和。賽克斯回嘴說哼我就賭一把。這時亞伯特「啪」一聲闔上手機。

「好啦,各位,看來希拉蕊史旺是確定有意願嘍。」

啥,嗄,哪位?「希拉蕊史旺這賤貨。」洛迪斯啐了一口。「她幹麼要跟我們談?」

「因──為啊,」亞伯特故意拖長那個字,知道接下來的話肯定會引得B班一陣騷動:「她想演『他』。」手往比利一指。B班頓時一片噓聲與歡呼齊飛。

「欸,等一下,等一下啦。」比利先是跟著大夥兒一起笑,但同時又覺得不妙,他有預感,這件事會讓他丟臉丟到外星去。「她是女的耶,我不懂她怎麼……」

「老實說,」亞伯特連忙解釋:「她是想演比利,也想演戴姆。我們可以把兩人二合一,變成一個角色讓她演,當主角。」

眾人噓得更厲害,這回是針對戴姆。不過戴姆本人只點點頭,一副很滿意的樣子。「可是我還是覺得這……」比利喃喃道。

「她是女的,可未必代表她做不來喲。」亞伯特對他們說。「梅格˙萊恩幾年前不是跟丹佐˙華盛頓演了那部直升機的片子?不然她也可以演個男的啊。欸拜託,希拉蕊可是演男的才拿了奧斯卡耶。呃,她演的還是女的啦,只是個愛當男生的女生。唉呀管他的,重點是,她可不是只靠一張臉喲。」

現在在跟亞伯特談的人,有奧利佛˙史東、布萊恩˙葛雷瑟、馬克˙華伯格、喬治˙克隆尼。劇本設定是個帶有悲劇色彩的英雄故事,有了悲劇,才能凸顯英雄主義的高貴情操。亞伯特說,講伊拉克的電影票房向來「不如人意」,這是個要考慮的問題沒錯,但不是B班的問題。戰爭或許原本就走在道德的灰色地帶,但這回B班打了勝仗,足以壓倒所有爭議。他們的經歷本身就是救人的故事,具備救援情節牽動情緒的強大力量。亞伯特之前就說過,大家對這種故事特別有感覺。只要是人都會擔驚受怕,至少也總會覺得人生有點灰暗,不管你再有錢、再成功,過得再安逸,總是會有那種好景不常的焦慮。絕望是人之常情,因此只要能有救星出現,無論是全套閃亮盔甲的白馬王子也好,掠過魔多山頭烈燄的電腦動畫老鷹也好,奮勇殺出血路的美軍騎兵隊也好,都是觸動人心的強大關鍵。證明自我啦、救贖啦、鬼門關前走一回,這些都是很夠力的因素。「夠力」。「你們在那邊所做的一切,」亞伯特向他們保證:「是人類求之不得的歡喜大結局,可以給大家希望,讓人覺得有美好的未來。只要是人,都會願意花錢買票進戲院啦。」

亞伯特快六十歲,高高壯壯,一頭花白的髮東翹西翹,粗硬的鬢腳不長不短。黑框眼鏡圓鏡片,口香糖嚼個不停。手很大,突出的指節個個分明。黝黑的耳毛糾結成團,從耳朵探出頭來。他今天穿的是白襯衫,敞開領子,外搭鮮紅襯裡的海軍藍西裝外套、黑色喀什米爾羊毛大衣、喀什米爾羊毛圍巾,配上時髦精美的樂福鞋。那鞋一看就知道十分好穿,像是以彈性奇佳的巧克力棒製成。這一頭亂髮突兀地配上高雅的穿著,讓比利看得出神。不過他也從這裡看出一種世故,一種足以把B班生吞活剝還不吐骨頭的世故。這男的可以直撥達官貴人的電話專線,好比前副總統高爾,好比湯米李瓊斯。他製作的電影,網羅的都是票房巨星,班˙艾佛列克、卡麥蓉˙迪亞茲、比爾˙墨瑞、歐文˙威爾森。鮑德溫家四兄弟裡面,有兩人和他合作過。只是這回這些大牌不巧都有片約,要不就是對不分排名的大堆頭合演不感興趣。

「我們要拍得跟《前進高棉》一樣。」亞伯特又講起手機。「把一堆A咖找來一起演,絕對成啦。希拉蕊可是非常有興趣咧。」

B班跟著一起聽了一會兒。好萊塢式的對話,就像某種部落方言,不但有自己的詞彙,碰上損人開罵挑釁瞎扯的時候,語調自有多種變化。

「我才不幹。要我和那傢伙拍電影,還不如去睡德蕾莎修女。」

B班不禁揚起嘴角。

「喔,是啦。就像有人拿導管鑽你老二,還順便灌個腸是吧。」

大夥兒這下目瞪口呆,笑得鼻涕都噴出來。

「『只』打一場?賴瑞,你嘛幫幫忙,《黑鷹計畫》也就『只』打那麼一場仗咧。嘿,我知道這是戰爭片,可我要的是一個能拍得出人味的導演。」

半晌不響。

「灌腸我還受得了,我受不了導管。」

大夥兒又開始笑得哼哼哈哈。洛迪斯要不是綁了安全帶,早就從座椅上摔下來。

「聽好,賴瑞,我們只有兩天了。我這些兄弟兩天後就得走人,以後要找他們是難上加難,除非你那堆律師願意到戰區上空跳傘。」

「猴──啦,」快克趁這個當兒重新攤開報紙:「德魯•韓森這場比賽上會不會被抄截?──選『會』,負一百二;還是『不會』,正一?五?」

「會。」哈勒戴先喊。

「不會。」阿伯跟著說。

「碧昂絲坐我臉上的時候會不會露兩點?」賽克斯主動出題,接著捏起嗓子學黑人女子飆高音:我需要一個鬥士、鬥士、需要一個鬥士、鬥士男孩……

「吵死了你。」戴姆喝斥。「亞伯特在講電話。」大夥兒一聽這句,也紛紛跟著吼起賽克斯來:豬頭你給我閉嘴,亞伯特在講電話!別吵好不好你很煩耶,亞伯特在跟人家講話!這時旁邊的車道湊過來一輛休旅車,竟有女人(貨真價實的雌性動物!)探出窗來,朝他們的悍馬禮車吆喝。大學女生的模樣,說不定再大個兩三歲吧,和每晚電視實境秀裡面豐乳肥臀四處跑的美國正妹,完全是一個模樣。

「嘿,」這群正妹朝他們喊,無視兩旁的車流:「把窗子放下來啦!喂,你,那個誰,有沒有『Grey Poupon芥末』啊?呦──呼!牛仔隊加油!把車窗放下來啦!」

喔主啊,這票美女簡直辣到炸,邊朝他們吆喝,邊放肆甩動一頭秀髮,猶如戰場上旗正飄飄,十足發浪版的B班夢中情人。賽克斯和阿伯想打開他們那邊的車窗,搞了半天窗子卻文風不動,不滿的大夥兒立刻又噓又罵,他們這才恍然大悟──車窗早就為保護孩童設置了安全機關,只能由駕駛操作。眾人於是轉向前方吆喝,司機終於解除設定,放下車窗。你可以看見正妹們當下立馬洩了氣的一臉失望。喔──原來是一群阿兵哥啊。「鍋蓋頭」嘛,她們八成會想,因為對她們來說這兩者都一樣。不是搖滾巨星、不是高薪運動員、不是電影明星、不是八卦小報報導的對象,只是一群巡迴旅行的阿兵哥,花的是名流富豪的錢,什麼「支援前線軍人」之類的無聊慈善活動。B班想和她們攀談,不過她們這會兒反而變得客氣起來。我們很有名喲!阿伯高喊。有人要拍我們的電影耶!這幾個女生只是微笑點頭,轉向高速公路上下打量,搜尋更大的肥羊。賽克斯索性整個上半身探出車窗大吼:「對啦!我喝醉啦!寶貝!我還是死會喔!可妳早上的樣子再醜我也愛妳!」這下子逗得這群女生呵呵笑,那一瞬間似乎又有了點搞頭,不過比利從她們的眼中看得出,這一星希望的火苗轉瞬便熄滅。

他坐回位子,拿出手機。反正這些女的應該也不是認真的。手機上是他姊凱瑟琳傳來的簡訊:「立正!」

把槍留在槍套裡,小子
然後是彼得,他另一個姊姊的火爆老公。
找個啦啦隊員上
然後輪到老是纏著他的瑞克牧師。
尊重我的,我必看重他

就這樣,除了這些,沒人寫簡訊來,沒人打電話給他,什麼都沒有。幹,他認識的人就這些啊?他多少也算個名人不是嗎,至少這一路上大家都跟他這麼說,你也會跟著相信。車繼續往前駛去,把那群美眉拋在後面,體育場映入眼簾,從市郊的大片草原冉冉升起,宛如坑坑疤疤的飽滿凸月。他們今天預計要上全國聯播的電視節目,不過相關細節還沒確定,沒人曉得實際上要幹麼。搞不好得講些臺詞、做些專訪之類的。有人說他們要參與中場時間的表演,這代表他們很有希望親眼見到「天命真女」,但也代表很可能會有人對他們威脅利誘連哄帶騙,叫他們做出超鳥超弱的動作。地方電視臺已經夠爛了──他們在奧馬哈時,某電視臺拍了一段影片,是表情非常僵硬的B班人,在動物園新設的猴子區與猴子「互動」;到了鳳凰城,場景則是在滑板公園,阿伯在晚間新聞中跌了個狗吃屎。說也奇怪,老百姓上電視時總是有辦法出醜。比利打定主意,絕對不幹這種事,不要在今天,不要在全國電視網上,不,長官,謝謝您,長官,我鄭重拒絕裝白痴,長官!

這麼多變數,引得他一肚子怨氣,像是他體內有個針孔大似的傷口,那怨氣就這麼緩緩釋出。他想上電視,也不想。只要他不出洋相,他很樂意上電視,搞不好上床的機率會因此大大增加,但看著體育場在車窗外逐漸放大,像《星際大戰》裡的死星,他開始懷疑自己到底是不是真的準備好迎接這一天。過去這兩個禮拜,他一直沒什麼自信,滿腦子只覺自己原地打轉,毫無進步。他年紀太輕,沒見過世面,除了以前因為他爸在短程賽車場當主持人,他跟著去過幾場之外,他從未在現場看過職業體育競賽。老實說,他小時候在史多沃老家(離這裡往西不過八十英里),電視經過嚴厲把關,能看的內容所剩無幾,他居然連傳說中的德州體育場都沒見過。所以這生平頭一回得見,感覺應該有歷史性的意義(或至少怎麼也得讓它有個歷史性意義)。比利細細打量這座體育場,全神貫注觀察著,體會它的龐大,它的死板,它完全無可救藥的醜陋。這麼多年來,電視上出現的德州體育場,鏡頭的角度總是抓得巧妙,營造出神祕浪漫的氣氛,說它是德州的驕傲、國家的榮耀,如法老王永垂不朽,彷彿大型公共建物總有這種特質。這一切的包裝,讓比利始終把這座體育場想成某種管道、某扇大門,只要進了體育場,就能直接走進超凡入聖的國度,結果到了現實世界一看,這體育場之破敗,簡直不是「大失所望」四字所能形容。是啦,這地方大是真的很大,可是就像個沒人整理的後院。屋頂的磁磚草草七拼八湊,和花樣沒配好的拼布被沒什麼兩樣。還有某種邋遢頹圮之感,就像人到中年,什麼都軟了垮了,肚皮鬆了、攝護腺肥大了,宛如被地心引力拖垮而擱淺的鯨魚。比利努力想像體育場全新啟用的樣子,簇新的光芒,閃爍著美好的未來……那是多久以前了?三十年前吧?還是四十年前?「過去」是比利始終不太能面對的問題,不過此刻望著體育場,他心底的感受,和想到他家時的感受,居然莫名相通。同樣沉重、同樣了無生氣、同樣愁雲慘霧,某種溫馨太過成了噁心的味兒,熟悉到幾乎可親,暗示著某種真實的存在。彷彿哀傷才是再真不過的現實?他其實沒有認真想過這個問題,卻已深信失去是必然的結局,就像拋物線,過了頂端總會往下墜。每逢新的東西來到世間(比方說,新生兒、新車、新房,或某人突然展現某種奇才),若走好運,加上拚死拚活的努力,你或許還能讓這拋物線拉高一陣子,但終究一切都會走下坡。說也奇怪,這不是明擺在眼前的事實嗎?比利無法理解為何很多人不明白這道理,所以他瞧不起一般人碰上意外災變,只會驚愕、暴怒。仗打輸了?──好吧,算我倒楣。九一一?──那只不過是遲早會碰上的事。有人痛恨我們自由?──醒醒吧老兄,人家恨的是我們怎麼這麼霸道!比利懷疑他的同胞們其實可能早清楚這道理,只是這國的人不知怎的很像使性子的青少年,總愛誇張生靈塗炭多麼多麼悲慘,總愛用憐憫換取自我感覺良好。

「靠。」有人喃喃說了聲,忽地打破了沉默──大夥兒打從看到體育場的熱勁退去後,便始終一語不發。或許因為初冬的天氣本來就令人鬱悶,或許是即將上臺的焦慮,也可能是大家都累了,想到今天全國都等著看他們好好表現,心頭反而格外沉重。B班對沉默向來不太拿手,他們的風格是打屁打嘴砲。不過這陣人人各懷心事的低潮,終於在大夥兒看到路邊電線桿上的大幅精美手寫標語時宣告結束。那標語寫著「停止伊拉克肛姦!」,下面則有人寫了一行「唉喲我的媽」。B班又哄笑起來。

步兵團的二等兵

他們在比賽正式開始前兩小時就到了,但現場沒人知道他們到場之後要幹麼,一群人只好先坐到分派給他們的座位上,正對主隊場地的四十碼線,第七排。賽克斯和洛迪斯隨即熱烈討論這麼變態的座位值多少錢,在eBay上可以賣多少?四百元?六百元?兩人沒事做起白日夢,只憑自己高興一路喊價。比利實在不想聽這麼廢的對話。他坐的是走道位,「芒果」坐他左手邊,兩人聊起昨晚的事,一致覺得不必在前哨作戰基地吃沙子,坐在這兒,多好!再看過去,芒果左邊是赫伯(綽號「阿伯」),然後是哈勒戴(綽號「阿呆」),再來是洛迪斯(又名「洛滴」,或「洛弟」,或就叫「洛」 )、賽克斯(他的綽號想當然耳是「呷賽」)、寇克(發音同「可口可樂」,所以自然就有了「快克」這綽號。特別是他蹲著、露出那麼點屁屁的時候,有人會喊「露縫啦!」)。接著是戴姆班長,他旁邊是留給亞伯特的位子(此刻空著),最後是始終如謎的麥少校。大家都喊冷,但比利一點也沒感覺。氣象預報說大概下午四、五點會下冰珠和凍雨。從體育場敞開的圓頂望去,不難看出天氣變得很糟,雲層逐漸聚攏,像一大團刷鍋用的鋼刷。時間還早,半空的體育場發出嗡嗡的低鳴,不知是地板拋光機隆隆作響,還是電扇左右擺頭的聲音。

「洛!」戴姆班長大喝一聲。「美式足球場有多長?」

洛迪斯哼了一聲,這還不簡單。他一天至少要證明十次:正港無賴別的沒有,就是有自信。

「報告班長,一百碼。」

「錯!笨蛋。比利,美式足球場有多長?」

「一百二十碼。」比利答得盡可能低調,戴姆卻領著B班夥伴一起歡呼鼓掌。

好啊,比利,幹得好啊。他發現戴姆常故意只挑他幫忙,要不就是特別誇獎他,而且還刻意當著大家的面,好像要看誰會發現這一點。但他總覺得有點不對勁。感覺很像處罰,至於是處罰誰,比利還沒想到,不過戴姆素來擅長把整人當教學。這會兒戴姆正對著賽克斯大喊「不行」,因為賽克斯一直拜託戴姆讓他小賭一番。問題是,打從賽克斯為了看A片刷爆信用卡以來,戴姆對他一直很摳。

「班長,就五十塊嘛。」

「不行。」

「我後來都把錢省下來……」

「不行。」

「我會把錢都交給我老婆……」

「你最好是會乖乖交給她。不過你不准給我去賭。」

「拜託啦班長……」

「呷賽,『閉嘴』兩個字你是哪裡沒聽懂?」戴姆說著,一腳跨過下方的座位,沿著他們前面沒人坐的那排大步走,走到盡頭,才高聲問:「各位,你們現在感覺怎麼樣?」

「冷斃了。」芒果說。

「等你再冷一點,我們就給你插木棍,賣芒果冰棒。洛迪斯還是覺得美式足球場的長度是一百碼。」

「本來就是!」洛迪斯從另一端朝他喊。「哪有人連達陣區也算的啦?」

「班長,」賽克斯還在哀哀叫:「拜託拜託就這一次……」

「給我閉嘴!」戴姆轉頭怒叱,那脖子扭動的勁道之大,彷彿想靠這一轉把自己的頭扭下來。他隨即望著比利,眼睛一亮。呵,又來了。戴姆那灼熱的眼牢牢釘著比利,讓他在戴姆面前愈形渺小。最近戴姆沒事就這樣看他,讓他心裡很毛。戴姆灰色的眼中是全神貫注的鎮定,但你可以感覺有什麼瘋狂的能量正在他眼周飛快打轉,而你是那暴風的核心 。

「比利。」

「班長。」

「希拉蕊史旺這件事你怎麼看?」

「我不知道,班長。我覺得要女生演男生有點怪。」

「不過啊比利,你沒聽說嗎?現在的『怪』就是正常。」戴姆大概是感染了比賽日的活力,雙臂興奮地揮舞,屁股一挪,虛晃半招假動作。「搞不好她還是會演女生啊,你剛才也聽到亞伯特講的了。他們會把你變成妹,不錯吧?你這後半輩子,人家看到你就會說:『欸,那個老比利,為了拍電影,讓人家把他變成女的咧。』」

「她也想演你啊,班長。你會願意嗎?」

戴姆噗哧一聲,似笑非笑:「我八成還真會說好咧。要是她願意讓我當她兩個禮拜男朋友,我搞不好會點頭喔。」

他這會兒可是真笑了,笑得呵呵哈哈,有種調皮的天真,看得出他人很聰明,假如身邊沒啥新鮮事,很快便覺無聊的那種人。好吧,正式介紹一下──上士大衛•戴姆,二十四歲,原本念的是北卡羅萊納大學,中途輟學去也。他訂很多報章雜誌來看,像《華爾街日報》、《紐約時報》、《Maxim》、《連線》、《哈潑》、《財富》、《DicE》等等,而且每週都看個三、四本書,大多是歷史和政治方面的二手教科書,全是他北卡州教堂山老家那個正到爆的妹妹寄來的。關於戴姆的傳說也不少,有一說是他拿了高爾夫球獎學金念大學(他說沒這事);另一說是他高中時是明星四分衛(他說不記得)。不過有天基地突然冒出一顆美式足球,戴姆一時看得出神,也或許是因為想起過去,喚醒他沉睡已久的運動神經,猛地投出一記六十碼旋球,高高掠過阿呆頭頂,掉進停在基地一隅的備用車隊裡。戴姆因為打過阿富汗,拿過紫心勳章和銅星勳章。和他同階的人給他貼的標籤是「他媽的自由派」。比利後來才漸漸發現B班有一點很神,而且與眾不同,那就是:這一班出了兩個嚇嚇叫的超級戰士,而且兩人都不鳥所謂的主流價值。副總統錢尼到基地來給他們信心喊話那次,戴姆和施洛姆兩人的歡呼聲簡直可說放肆,連崔普上尉都聽得出他們火力全開的嘲弄 。窩──吼,耶,迪克!給他們點顏色瞧瞧!叫他們放馬過來!喔──耶!我們來把頭巾鬼打得落花流水!他們這排的人都憋著氣吃吃笑,憋到快尿褲子,最後上尉忍無可忍,傳紙條給戴姆說「幹趕快給我收斂一點」,不過錢尼對大夥兒的反應,倒一副很滿意的樣子。錢尼那天穿的是L.L Bean卡其褲,兩手插在褲袋裡,身上是太空總署的風衣,拉鍊直拉到頸際。他先讚賞基地人員的作戰精神,又講了關於戰爭的一些好消息。什麼毫無疑問、最新情報顯示、我方前線指揮官……一堆錢尼的公式用語,活像進了跳針的語音信箱,但怪的是聽來都他媽的合情合理。所以他到底講了什麼?喔對,他說叛軍氣數已盡,這樣。

「亞伯特!」戴姆高喊。「比利覺得希拉蕊史旺很怪。」

「等一下,不是啦。」比利轉過身來,亞伯特正步下階梯,臉上掛著微笑,散發某種難以捉摸的西岸酷帥勁兒。「我只是說,我覺得她要演男的很怪。」

「希拉蕊其實還不錯。」亞伯特溫和回道。「坦白說,好萊塢的女明星裡,她人算相當好的呢。你想想看,比利,」── 亞伯特每次直呼他「比利」,他心裡都一驚,很想對亞伯特說,欸大哥,不必來這套,你實在犯不著記住我的真名。「無論對哪個演員來說,要演另一個性別,都是超級大挑戰。我可以了解她為什麼有興趣。」

「他是不希望找個妞來演他。」戴姆一旁發話。「他怕人家取笑他是娘兒們。」

「亞伯特,你別聽他亂講。」

亞伯特呵呵笑起來,那瞬間比利以為自己面前站的是聖誕老人,同樣圓滾滾笑嘻嘻的老伯伯。「沒事沒事別緊張,你們要操這個心,還早得很呢。」

亞伯特的目標是──B班每人的故事都值十萬元,還有一堆檯面下的費用、抽成、百分比,外加一堆有聽沒有懂的東西(B班只能完全信任他)。亞伯特這兩週來,跟著他們的「凱旋之旅」跑進跑出,先後飛到華盛頓特區、丹佛、鳳凰城和他們會合,談完了又飛回去,現在終於來到了最後一站達拉斯。兩週前他還說感恩節前就會把片子談下來,這會兒雖然情況乍看之下都很順,比利卻可以察覺,這股熱勁兒有那麼點降溫的意思,幾乎看不到亞伯特幫這案子持續加溫的跡象。只是比利的B班同袍們都沒說什麼,所以或許是比利多心了?大概吧。親愛的主啊,希望是我搞錯了。假如他真能因為這案子沾上半點榮華富貴,他會把所有的錢拿去做最有意義的事。比利剛到胡德堡基地加入這排時,可說無時無刻慘遭戴姆和施洛姆輪番毒舌奚落,說他是流氓、是無賴,年紀輕輕就犯案,等等等。這兩人不知何故就是存心找他碴,眼看就要派駐到海外,他跟陸軍的約又還有三年半,要是不擺脫這兩個兇神惡煞,他肯定吃不完兜著走。於是有一天,戴姆和施洛姆瞧見比利在健身房練舉重,重施故技,又開始損他是無賴魯蛇幫派小混混之類。比利尾隨他們到了大廳,以十分莊重的態度叫住他們。戴姆班長、布利姆中士,我不是少年犯,也不是流氓,更不是幫派混混,請兩位別再這樣叫我。我只想盡力做好自己的事,對這個排、這個連做點貢獻。

施洛姆發話了。才怪,你他媽分明就是小流氓,只有流氓才會砸爛人家的車。

搞屁啊,比利暗想,他們怎麼會知道這件事?「那也要看是誰的車。」他回道。

喔?誰的車?

我姊的未婚夫。嗯,前未婚夫。

這下子兩人精神來了。什麼樣的車?戴姆問。

紳寶。比利答道。五段變速敞篷,石墨合金滾邊,出廠才三個月。比利看兩人都想聽他說故事,就把他姊凱瑟琳的事講給他們聽。凱瑟琳排行老二,是全家最耀眼的那顆星,漂亮得沒話說,個性善良,腦袋又好,拿了部分獎學金上德州基督教大學。到這裡都還很棒對不對?她念商、參加姊妹會、每學期都上優秀學生榜,很帥吧?後來有個男的出現,大她三歲,念企管碩士班,他們訂了婚。這傢伙神經兮兮,完全是個娘砲兼自戀狂,不過算了,大體說來還過得去啦,比利只是在心裡對他不爽而已。然後就是五月那個下大雨的早晨,凱瑟琳大二快念完的前夕,開車去上班(那時她在某保險公司打工做櫃檯接待兼儲備經紀人),結果給一輛打滑的賓士車從旁邊狠狠撞上。她說有個黑色龐然大物旋轉著朝她撲來,邊打轉邊呼呼呼作響,但她最記得那個聲音,說不定是死神天使的撲翅聲?然後她只知道自己躺著,旁邊站了三個白髮蒼蒼的墨西哥人,拿著厚紙板幫她擋雨。凱瑟琳每次一講到這裡就哭,講這件事不崩潰實在太難。她總會講到那三個男的雙眼圓睜,滿臉驚恐,但還是在她身邊盤桓不去,渾身被雨淋得濕透,嘴裡喃喃講著西班牙語,小心翼翼捧著厚紙板,像端著什麼供品。

然後凱瑟琳會說,我居然連謝都沒謝一聲啊,我只是躺在那兒望著他們三個,完全沒辦法講話。老實說,連醫生都覺得她這條命保不住。骨盤碎了、腿斷了、脾臟破了、肺塌了,外加嚴重內出血。她的臉和背部都動了極精密的手術,脖子以下縫了一百七十針,脖子以上六十三針。手術完隔天,整形外科醫師跟她說,妳沒事的,要完全康復大概得花個幾年,不過我們一定會幫妳達成目標,這種病例我是老經驗了,放心。結果怎麼著?那個小孬孬受不了,車禍後三個禮拜,他開車跑到史多沃來,說不娶我老姊,就當沒訂婚這回事。凱瑟琳一聽,她個性那麼好的人耶,氣得把訂婚戒指狠狠朝他臉上砸,就是你身上如果爬隻蜘蛛或蝸牛什麼的,你會「啪」一聲打下去那種砸法。比利哪嚥得下這口氣,決定採取更積極的做法。他姊姊、他這一家的名聲、人與人之間最基本的尊重,怎麼能給人這樣糟蹋?他一路開到沃斯堡,在小孬孬住的豪華公寓外面看到小孬孬開的紳寶,拿出帶來的鐵撬,把紳寶砸成破銅爛鐵,接著爬上車頂,準備朝擋風玻璃使出石破天驚的一擊,心裡只覺無比平靜。那一刻他很清楚,他有任務在身──他的青春期傷痕累累,叛逆不說,更搞出不知多少爛攤子,而現在的他,決心要把這件事做好。他冷靜揮舞鐵撬,審慎估算可以下手的位置,成果令他相當滿意。就連汽車警報器的尖叫,也沒影響他一絲一毫。他早就想好好教訓這傢伙,只是那股悶氣一直憋著,等著火山爆發,現在可給他逮到機會了。

那時他只差兩個月就高中畢業。校董會開了好幾次會,七嘴八舌一番,終於決定比利還是可以拿到高中文憑,只是文憑將由學校寄給他,他沒法「上臺」,也就是傳統畢業典禮上,畢業生會逐一走上臺領取文憑,再從另一端下臺,一道正式的程序。校董會主席正色訓了他一頓,以十分嚴峻的語氣冷冷道:「你不准上臺。」比利只能拚命忍笑,覺得喉嚨都要爆炸了──你以為我他媽在乎這個?你以為我會哀嚎說噢我好可憐喲,我沒辦法上臺?嗚嗚我這一輩子都毀了啊嗚嗚嗚……?律師光是幫他和校董會交涉到這種條件,已經夠折騰了,更麻煩的是得讓他不坐牢,因為比利不單是毀了那娘砲的車,還在停車場一路追著他跑,而且問題是拿著鐵撬。「我沒有要傷他的意思,」比利坦白對律師說:「我只是想看他跑的樣子。」實情是,比利那時笑得太厲害,連站都站不直,更別說去追人了。

地方檢察官最後同意一個條件:只要比利同意加入陸軍,就把罪名從「重罪」減為「毀損財物罪」。反正都是殺時間嘛,從軍也不壞,至少比坐牢(然後每晚等著被姦)好吧。他就這麼在十八歲時當了兵,步兵團的二等兵,低等中的低等。

那你姊後來怎樣?故事講完,施洛姆問他。

好多了,比利答道。他們說總有康復的一天。

可你還是個他媽的少年犯,戴姆接口。不過打從那天起,他們整他的情況便收斂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