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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言:陷於「紀元零年」的國度(節錄)


若是美國觀光客打算踏足柬埔寨,曾任駐柬大使的慕索梅利(Joseph Mussomeli)會用一種像在演戲的口吻建議:「千萬小心!柬埔寨絕對是你所能踏足的最危險之地。你會愛上柬埔寨,然而到頭來這地方也將令你心碎。」
他說得沒錯,屠殺和戰亂已是數十年前的事了,現在的柬埔寨是很迷人,充滿異國風情且平和。許多西方人想起赤柬恐怖時期喪命的兩百萬人,還是會滿懷同情,甚至覺得自己也該負點責任。來到柬埔寨的訪客臉上常掛著微笑,因為他們目睹柬埔寨人普遍過著相對平靜的生活。慕索梅利大使觀察:「美國人所知關於柬埔寨的全部就是赤柬政權。」莫怪遊客與來訪者一見到今日的柬埔寨就會「愛上它」。
在金邊的街道上,年輕人騎乘的幾百部機車呼嘯而過,後頭載著他們的妻兒。路上的小貨車千奇百狀──有的載床墊、有的載大塊玻璃,甚至載豬和其他種家畜。機車跟汽車的數量至少是五十比一。義式咖啡吧和時髦的餐廳妝點都市景觀,主要的消費者是數千名仍住在此地的國際志工。一棟二十七層的高樓、一間銀行和許多其他建築物正在施工,快速爬升爭奪城市的天際線。

放眼所及,熱帶土地上總有盛開的花,樹叢裡鮮豔的紅、黃、橘和藍色花苞外露,隨著輕柔微風沙沙作響。時不時會看到野生的猴子在枝頭跳躍,即使在市中心也如此。從椰子樹或芒果樹下抬頭望,總有成熟的椰子和果實等人去摘採。在棄置路旁的垃圾之中,你會發現毛茸茸的紅毛丹外殼,以及上頭開個小洞插著吸管的椰子殼──在美國的話,大概會是壓得半扁的百威淡啤(Bud Light)易開罐和裝水的寶特瓶。
這正是柬埔寨社會面臨的主要難題。國家的物產如此豐饒,用當地人的話來說,一直以來柬埔寨人都能夠「靠大自然存活」──人們種稻、撿拾水果、捕魚,住在用樹木和草搭建的房子裡。如果自然資源取之不竭,誰還需要現代社會?
在非洲的撒哈拉沙漠、巴西的亞馬遜雨林和其他的遙遠所在,部落土著依此法則生活。而柬埔寨超過四分之三的人口,依舊過著與千年以前差不多的生活,是唯一一個國境內大部分地區還過著原始生活的國家。一九六〇年代,走出首都之外,柬埔寨就沒有學校了。人民仰賴村落裡的僧侶教導佛教信條,除此之外通常別無其他,沒有任何一所中學、高中或大學。大部分地區直到一九九〇年以後才有第一所學校,但是某些偏遠之處的孩童仍然從未就學。所幸如今大部分的村落已經有了學校,各地區也設有診所。不過其他方面就沒什麼改變了。
拜林市(Pailin)位於柬埔寨的最西邊,靠近泰柬邊境。在拜林以南幾哩的地方,天恩(Ten Keng)坐在傳統高腳屋下剝剛採收的玉米,她的臉上沒有笑容。「我沒受過教育,」她說。天恩的表情沒有一絲羞愧,她認識的大部分人都是文盲。事實上,根據柬埔寨的教師協會統計,這個國家六○%的人口沒有讀寫能力。
天恩三十六歲,她的八歲女兒就讀小學一年級,坐在媽媽後頭的板凳上寫作業──柬埔寨文課本上的練習題。如果這個小女孩跟大多數人一樣的話,她會在讀完二年級或三年級時離開學校,回到家中的玉米田或稻田幫媽媽的忙。柬埔寨近一半的兒童都是如此。
高腳屋或有十五乘二十呎,只有一個幾乎空無一物的房間,下有木頭支柱,離地十呎。屋裡沒有水電,也沒有可供燒飯的瓦斯桶或瓦斯管線,沒有電話線路、廣播收音機、電視等任何現代世界的明顯痕跡。天恩要煮飯給家人吃的時候,她會用小樹枝生火,堆三顆石頭再把陶土鍋放在上面。
竹框架構成房屋外牆,內編細長棕櫚葉。茅草覆蓋屋頂,粗製木梯通往敞開的門廳。下層掛的吊床是一家大小安睡之處,屋後方溝渠即是廁所。
環顧四周,芒果樹結實纍纍,成串將熟的椰子高掛枝頭,還有一棵生機蓬勃的山竹樹,產出幾十顆紫褐色果實等待摘取。有一籃滿盛的小黑籽安置在防水布上,給陽光曬乾。「那是芝麻,」天恩一邊告訴我,一邊發出「噓」的聲音趕走啄食的雞和鴨;小鴨的毛色灰白駁雜,大公雞則是渾身黑毛。這籃芝麻價值六、七十美元,賣到市場上能讓她賺點小錢。即使自然物產不虞匱乏,天恩的家人仍然需要這筆收入。
要是雨量充足,在好的一年裡,天恩一家能賺兩百萬柬埔寨幣(riel),也就是大約五百美元。若遇乾旱之年,她說整年的收入會銳減至一百二十五美元,平均下來一天只進帳美金三十四毛錢。而乾旱年卻來得日漸頻繁。他們種植稻米和玉米、摘水果、捕魚,「有許多年食物只是剛剛好夠吃」。天恩說這句話的時候,臉上沒有半點悲傷或自憐,也沒有笑容,看起來她覺得生活本該如此。柬埔寨人大抵有著頑強的性格,生之樂事太少,他們面對的每一天都是掙扎。
像天恩一家這般赤貧的家庭,在當地並不少見。每個國家都存在極度貧窮的族群,甚至美國也有。但是在柬埔寨,天恩家的狀況卻屬於常態。柬埔寨住在鄉間的一千三百四十萬人,也就是全國至少八○%的人口,或多或少過著跟天恩家類似的生活。
社會工作者梅森(Paul Mason)在柬埔寨服務近二十年,他回想起幾年前和一位同事去到鄉間,站在剛收割完的稻米田邊,同事爬到汽車頂上舉目四望,不禁脫口而出:「這地方可能跟三百五十年前看起來沒兩樣!」梅森說,他還是目睹了些許改變,例如極少數的鄉間住屋如今換上了金屬屋頂──在人類學家眼裡這可是社會進步的衡量標準。更有甚者,近來有些高腳屋外開始出現機車停靠,即使房子本身看起來仍屬中古世紀所有。
不過,這樣的進步代價高昂。一台轉手多次的機車通常要價兩百至兩百五十美元,幾乎是一般柬埔寨人半年的收入總額。「柬埔寨人常為了買機車而賣掉部分土地」,人權觀察組織(Human Rights Watch)的柬埔寨代表科姆(Sara Colm)描述,「我在偏遠村落見過這種情形。」未受過教育的買主急於得到新交通工具,對於後果沒想太多,等發現大事不妙時為時已晚。「然後他們僅存的土地連餵飽自己都成了問題」,莎拉搖搖頭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