iRead Plurk
 

自序:世上最不被善待的一群人(節錄)

 

一九七九年,初訪

 

第一次外派去柬埔寨的時候,我二十七歲。那時才從大學畢業四年,在美國肯塔基州的《路易威爾信使報》(Louisville Courier-Journal)工作,主跑傑佛遜郡的教育線,寫些學測成績和高中畢業紀念冊銷售量的報導,最近的成果是編了一本小手冊,整理秋季班的校車行程表。我曾做過最接近國際新聞報導的事,只不過是飛到加拿大艾伯塔省的埃德蒙頓待一晚,採訪一家購物商場。
我的編輯主管考克斯(Bill Cox)可沒管那麼多,有天下午他拍拍我的肩膀說:「喔,對了,我們想派你去寫越南入侵柬埔寨的新聞,還有難民造成的問題。」喔,對了──他這種說法,簡直像在暗示:如果你沒別的事好做的話,那就去吧!
一開始我不太相信考克斯是講真的,畢竟他是個愛開玩笑的人。之前馬戲團來城裡的時候,考克斯不知道用什麼辦法說動了馬戲團團長,叫他們把一隻成年的水牛運到報社。考克斯牽水牛搭貨運電梯上樓,然後騎在水牛背上逛遍整個編輯室,手中還揮舞一頂大牛仔帽。所以我自己做了點調查,發現還真有這麼回事。報社的攝影同事馬瑟(Jay Mather)從電視上看到有個來自路易威爾市的外科醫生,曾赴泰柬邊境醫治難民。馬瑟向他的攝影主管提議派一位文字記者和一位攝影到泰柬邊境去,報導那位醫師和他背後的故事。
那是一九七九年,距離越戰畫下句點僅僅過了四年,然而越戰在鄰近國家引起的騷亂經年來仍未平息。西貢(Saigon)淪陷後,一群被稱為赤柬(Khmer Rouge)的共產黨叛軍把龍諾(Lon Nol)拉下台,過去龍諾是華府安插在金邊(Phnom Penh)的軍事獨裁領袖。
時至今日,赤柬犯下的罪行舉世皆知。
在波布(Pol Pot)執政的三年半期間,有兩百萬柬埔寨人遭到殺害,等同整個國家人口的四分之一。他執意摧毀所有二十世紀生活的產物與圖騰,處決柬埔寨八○%的老師、九五%的醫生和幾乎每個受過教育的人。就像波布樂於宣稱的,柬埔寨被迫回歸到「紀元零年」(Year Zero)。
駭人屠殺在一九七九年秋天還鮮為人知,偶有傳言流出,波布政權全盤否認。這時有一小群赤柬的擁護者在西方政局埋下種子,他們規模雖小,卻日漸茁壯。有些政府人員向上呈報柬埔寨的慘狀,但是在美國幾乎無人肯聽信。越戰的創傷猶新,美國佬最不願關注的地方就是東南亞,況且能源危機、情報單位醜聞和伊朗大使館人質事件接連爆發,占據他們的全副心神。
一九七八年十二月越南入侵柬埔寨,很快就推翻了赤柬政權。接下來的幾個月,成千上萬柬埔寨難民步履蹣跚逃往泰國,隨身行李是已無法治癒的疾病,因飢餓而削瘦枯槁的身體,還有那些駭人聽聞難以置信的悲劇──這是紅色恐怖第一次向世人明白展露他們的醜惡面目,而那就是我正要去的地方。
在網路還沒出現之時,報社的錢滿口袋,《信使報》想要趕在會計年度結算前把差旅預算花完,免得來年的預算被砍。我很高興能幫上忙。於是在一九七九年十月,我準備動身前往東南亞,起初促成這件事的攝影師馬瑟也同行。
有天午後,我們到傑佛遜郡衛生局接種疫苗,一位把灰白頭髮盤在腦後的年長護士問我們要去哪兒,我回答柬埔寨。
「柬埔寨?」她問,「怎麼寫?」
我告訴她之後,她翻遍檔案櫃,終於抽出一張年久泛黃的破爛紙張。護士掛上髒兮兮的老花眼鏡,念出一長串致命傳染疾病的名字:「我看看,你們需要打瘧疾、霍亂、肺結核、破傷風、傷寒跟白喉。」
我說:「好啊,我們全部都打。」
護士搖搖頭。「不行,」她堅持,「一次只能打三種。你們得挑三種疫苗打。」
「妳覺得我們該打哪三種?」
「抱歉,」她邊搖頭邊說,「我不能幫你選你的病,每個人都得選自己的病。」
我選霍亂、白喉跟破傷風,回來時卻得了傷寒。
多年以後,我替《紐約時報》駐外採訪,有幸享受大報提供給國際特派員的福利:司機、嚮導、翻譯和助理。而當時,攝影馬瑟和我什麼都沒有。我們只能靠自己,而且我們還只是新手。
當時記者要去柬埔寨首都金邊並不容易,仍有赤柬鬥士與越南軍交火。馬瑟跟我從曼谷開始,我先做幾個採訪,然後我們開車往柬埔寨邊境去,那幾個小時車程的路況很差,衝到路上的水牛幾乎跟車子一樣多。我們在泰柬邊境上小城亞蘭(Aranyaprathet)的旅館住下,房間的門上有金屬扣,留給房客自己決定要不要買個鎖。房間裡頭,床板上是一張草蓆,洗手檯之下空空如也,一開水就直接打在我的腳上,流往房間正中央的排水口。
隔天我們開往邊界。一位泰國官員看了看護照以及在曼谷取得的許可證,然後示意說還缺了另一樣東西──看樣子是得蓋章。他揮揮手要我們開回曼谷。我們不會說泰文,完全不知道該如何是好,只好沮喪地調頭。往曼谷的路上,我們看到一個廢棄的美國空軍基地,最靠近路的大樓前面停了幾輛車。或許裡面有人會說英語,可以教我們該怎麼做。
走進去,有位軍官坐在桌子後頭,是泰國人。他還是不會說英文。我拿出許可證,向他比畫這有問題。他把許可證拿去,手伸向抽屜,拿出戳章蓋下去。馬瑟和我轉頭看向彼此,露出笑容。我們真是幸運星。
我們越過邊界,一路尋找難民營。沒過多久,路上出現一輛大卡車,載著麻袋裝的米疊得老高,我們決定尾隨它。後來駕駛停在一個隨意搭建的避難所前,幾十個生病垂死的柬埔寨人躺在裡面,他們全都穿黑色長袍,也就是赤柬建立的國家「民主柬埔寨」(Democratic Kampuchea)要求人民穿的服裝,每個人都一樣。離避難所不遠處有個大型難民營,往地平線看去卻找不到盡頭。我們在那裡待了一天,之後數日又發現另外幾個難民營。我寫下這些字句:
憔悴消瘦,目光呆滯,失去國家。他們蜷伏於炎熱之中,又餓又病,縮在一小塊如岩石般僵硬的乾燥土地上。而他們等待。
他們排著整齊的隊伍等待好幾個小時,才能分到國際人道組織給的今日食物配給:一碗稀飯、兩根香蕉和一桶褐色的飲用水。
他們等待醫生來治癒他們。
有些人等待親人的消息,雖然更多人知道家人早已死去。他們記得曾親眼目睹自己的兄弟、姊妹、父母、子女被殺害,或是在餓死前掙扎著嚥下最後一口氣。
他們等待另一次受欺侮,泰國軍人會強暴他們的女人。越南軍隊也可能發動全面攻擊,逼使他們必須跨越邊境逃入泰國。
還有一些人等待著,看看自己悲慘的命運還能演變至何種境界。於此同時,他們渾身流汗,不時揮打蚊子,呼吸的空氣滿是惡臭,來自身旁成千上萬受苦垂死的同胞。
眼前盡是死亡與空乏。
自一九七五年以來,七百萬柬埔寨人被困於這兩種苦難之中。其中大約三百萬人已經死去,許多活著的人很快也將因疾病和飢餓而亡。
比較幸運的一百多萬柬埔寨人,逃出共產赤柬的魔爪,躲過越南入侵者的子彈,行囊裡完全沒有食物,或是只帶了極少口糧,跋涉數百哩路來到泰國邊境的難民營尋求庇護。
然而,這算是什麼樣的庇護?
對許多人來說,只是一小角像桌面那麼大的硬土地,上頭空無一物。
頭頂有塑膠布供遮蔽,離地不遠,低到有些人睡覺時,布會挨到鼻子上。
汗水、糞便和屍體的腐敗味道撲鼻而來,一百萬隻蒼蠅與一萬個咳嗽聲交疊,永不間斷。
一排又一排面目空洞的受難者,他們的未來沒有指望也無從喘息。
難民營的生活如地獄,令人無法忍受。國際志工在第一天的工作結束之時眼眶濕潤,不全是漫天塵土的錯。然而一旦跟一九七五年以後的柬埔寨相比,許多難民說,這樣的境遇也不算太壞。
跟他們說說話。
當他們訴說西方人聽來難以置信的連年恐怖慘狀時,臉上面無表情,話語音調平淡,彷彿在形容一個無趣的工作日。他們的故事結束在微微的點頭,印證這個國家與它的文化已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