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九一年七月二十日。
  暑假在即,城東第三中學的三年級生全數集合在體育館,依二年級時的編班,在地上各自圍圈而坐。
  依照慣例,每年一到這個時期,三年級生都會像這樣,在體育館討論畢業成果的內容。「畢業成果」是例年來的傳統活動,不過自從十年前的三年級生要求依二年級時的分班來執行以後,便發展成現今在暑假前的放學時間,全員集合在體育館討論主題的形式。
  不是「要做什麼」,而是「討論主題」,是因為每個學生都知道,畢業成果想都不必想,一定是製作「班刊」。現在大家都忙著準備考高中,才沒空去搞什麼大費周章的玩意兒。主題也幾乎不脫窠臼,不是「國中的回憶」,就是「將來的夢想」,只求四個班級不要撞題就好了。然後學生們也都了解,老師們也都抱著相同的打算。
  所以這場集會毫無緊張感。雖然二年級時的班導會在場監督,但畢業成果就是要尊重學生的自主性才有意義,所以老師不會插嘴干涉。學生們一邊意興闌珊地討論著,一邊跟升上三年級後被拆散的前同班同學聊天,或談論現在班上的八卦,享受著偷閒的一刻。體育館沒有空調,悶熱無比,所以也有學生打起盹來了。
  討論才剛開始。每個班級的圈子都只有班長站著,說明這場集會的主旨和目的,並環顧同學們問著:「有沒有什麼意見?」無人舉手,取而代之,哈欠聲此起彼落,完全就是一副悠閒而無趣的景象。
  唯獨一個班級──前二年A班例外。
  前二年A班在升上三年級的過程中,少了三名學生。柏木卓也和淺井松子過世,三宅樹理依舊不肯上學,再加上前導師森內惠美子也離職了。所以前A班的學生,是由當時的學年主任高木老師來監督。
  A班的圈子角落,站著班長藤野涼子。她的表情無比嚴肅,好像有點怯場,嘴角發僵。
  班上同學第一次看到藤野涼子露出這種表情。這件事首先令眾人緊張起來,也引發了一些困惑。
  涼子以主持人身分說明這場集會的主旨後,並沒有像其他的班長那樣催促眾人說「好了,請大家踴躍提出意見」,而是說「我有一個提議」。
  「大家都記得井口同學和橋田同學打架,井口同學受重傷那一天的事吧?」
  她環顧抱膝而坐的同學們說,語尾有些顫抖。這對藤野涼子來說也是第一次。
  「那天放學途中,我們前A班的同學不約而同地聚在一起,聊了許多事。」
  對吧?──涼子望向幾名學生,像在求證。被看到的人有些點頭,有些歪頭,有些佯裝不知情。這些不同的反應,也引來身邊學生不同的竊竊私語。這是在說什麼?咦?有那種事唷?
  「當然,不是所有的前A班同學都在場,不在場的人比較多,可是當時談過以後,我發現前A班的同學裡面,有人想法和我一樣,覺得安心多了。」
  有兩個女生不停地在咬耳朵,涼子朝她們瞥了一眼,兩人便倏地分開來。
  「至於這代表了什麼……」
  高木老師就站在涼子的對面,中間隔著前A班的學生。這名女老師平日表情就十分嚴肅,現在更是訝異地蹙緊了眉頭。高木老師居然會用那種眼神看模範生小涼,真不敢相信──倉田麻里子注意到老師的表情,驚訝得直眨眼。麻里子就坐在涼子的腳邊。
  從涼子的位置,也可以一清二楚地看見高木老師的表情。她已經有了這位老師不會給她好臉色的心理準備,可是那雙眉毛未免吊得太高了吧?
  得在被阻撓以前,趕快把要說的話說完才行。涼子迅速地吸了一口氣,接下去說:
  「至於這代表了什麼,也就是說,我們已經受夠這些紛擾了。什麼是真的?誰在撒謊?是不是有所隱瞞?沒有一件事是清楚的,我們聽到的全是流言與臆測,班上的朋友都死掉了、都受傷了,我們真的覺得夠了。」
  不出所料,高木老師厲聲開口,像要掩蓋掉涼子的話尾:
  「藤野同學,妳是主持人,不是來演講的。不詢問大家的意見,是要怎麼討論?」
  看吧。涼子的心臟冷不防一跳。她是個不習慣挨罵的模範生。然而高木老師的斥責反而激起了涼子的反感。那股反感之強烈,以及隨之湧起的憤怒,令涼子比任何人都要驚訝。
  我才不會輸!
  「身為主持人的我應該也有表達意見的權利。」
  涼子反駁。聲音果然發抖了。已經不完全是因為緊張了。
  「妳是主持人,有意見最後再說。」
  高木老師冷冷地否決了。她俯視圍坐在腳下的學生說:
  「你們也不要都丟給藤野同學,趕快提出自己的意見。這是你們自己的畢業成果呢。」
  前A班的同學都縮起了脖子。有人看涼子,也有人觀察高木老師的臉色;有人低頭怪笑不止,或是用手肘推撞旁邊的同學;有人忽然在室內鞋鞋底發現罕見的花紋似地觀察起來,也有人默默地將膝蓋抱攏起來。
  涼子也環顧自己的夥伴們。她不打算求救,她想要的是共鳴。喂,你們不生氣嗎?高木老師那種不分青紅皂白的口氣,你們聽了不覺得火大嗎?口口聲聲「你們你們」,可是如果她真心為我們著想,不是也該聆聽一下我們的心聲嗎?
  「小涼。」
  麻里子扯扯涼子的裙子,看不出來是在忠告不要這樣,還是在鼓勵她加油。
  「我是主持人沒錯,不過我可以繼續說完我的意見嗎?」
  涼子問夥伴們。這次眾人的頭就像被風掃過的麥田般,同時低垂下去。原來我們只是碰巧同班,並不是夥伴啊。
  高木老師立刻趁勝追擊:
  「再拖拖拉拉下去,別班都要討論完了。」
  其他三班的圈子時有笑聲傳出,擔任主持人的班長們看起來也十分輕鬆,表情悠哉,彷彿只想著「啊,好悶熱,教人發懶」。
  涼子的心臟又猛地一跳。挫敗感泉湧而上,淹過腳底。
  「有人有意見嗎?」
  高木老師鞭策眾人似地說。垂著頭的學生有幾個板起了臉,有人(充分小心不被老師聽見地)咂了咂舌頭。
  前A班的圈子裡有人舉手了。
  高木老師微微瞠目,一臉意外。老師還沒有指名,舉手的學生就自己站了起來──正確地說,是就要站起來。因為一受到眾人矚目,那名學生又一下子腿軟,變成彎腰駝背的怪姿勢了。
  即使如此,野田健一還是開口了。他彎著腰,垮著右肩,膝蓋半彎,姿勢難看,所以聲音也綿軟無力。
  「藤野同學,請繼續說下去。」
  涼子看他。四目相接,感覺野田健一正用眼神向她點頭。
  「呃,就是,剛才藤野同學說的,大家在放學路上聚在一起那時候,我也在場。」
  語氣一點都稱不上凜然,眼神也飄忽不定,但他還是說下去。結結巴巴地,堅持說下去。
  「然後我也跟藤野同學有一樣的感覺。我已經受夠這些事了。當時大家談到我們受夠了,想要知道真相到底是如何。井口同學弄傷橋田同學──」
  「啊,你說反了。」近處的男生大聲插嘴。「是橋田把井口從窗戶推下去啦。」
  眾人哄堂大笑。野田健一頓時滿臉通紅,鼻頭冒汗。
  「可是懂啦,知道意思。」
  這次別的女生開口說。她跟坐在兩旁的同學嘻笑著,感覺不是在陳述意見,只是在跟朋友聊天。
  「然後,呃,」野田健一滿頭大汗地再次開口。「對於今後會變得怎樣,我感到很不安。我擔心如果橋田同學跟井口同學的事又被媒體報導,我們學校的風評會愈來愈差,城東三中有可能會被貼上壞學校的標籤。」
  「我們學校已經夠差了啦。」
  一道尖高的女生嗓音插口說,眾人又笑成一團。野田健一的腰往下墜,幾乎就要坐了回去。
  「那個時候我也在場。」
  是向行夫。他慢慢地站起來,跟野田健一一樣半蹲著。
  「真的就是那樣。就跟阿健──野田同學說的一樣,那個時候我們相當熱烈的討論這件事,所以藤野同學說的並沒有錯。」
  「嗯。」倉田麻里子出聲,手仍揪著涼子的裙擺。「小涼,說出妳的意見吧。」
  聽到麻里子的話,幾名女生幾乎是反射性地露出(這女生煩死了)的表情。只知道盲從藤野涼子的倉田麻里子。老樣子了。
  沒錯,或許吧。涼子心想。可是那妳們呢?只會一臉噁爛的妳們幾個,那時聚在圖書館外面討論的時候,不是也在場嗎?明明在場,現在卻擺出一副事不關己的模樣。因為妳們怕高木老師,因為妳們嫌麻煩。比起妳們,麻里更要了不起多了。
  「關於畢業成果的主題,」
  涼子出聲,調整呼吸。
  「柏木同學過世以後,一直到現在發生的一連串事情,我們在當中體驗到什麼?有什麼想法?我想用它做為畢業成果的主題。當然,被電視報導的事,還有之前也有人接受過採訪對吧?這些都可以毫不保留地全部寫下來。大家當時怎麼想?現在又怎麼感覺?我覺得我們可以寫這些。大家一起製作這樣一本班刊怎麼樣?」
  眾人又沉默了。野田健一在向行夫催促下坐了下來。直到剛才還在嬉鬧的女生臉上的笑容消失了。
  「我不認為這適合拿來當成畢業成果。」高木老師說。
  老師整個不高興了,眼睛燃燒著熊熊怒火。她在瞪涼子。那不是斥責做出荒唐發言的學生的教師眼神,而是在責備共犯變節的眼神,涼子想。
  妳這種學生怎麼會說出這種話?只要裝作什麼事也沒有,置身事外地當個乖寶寶,就可以順順利利進入志願學校的妳。對學校來說應該是比任何學生都好利用的妳。應該是與校方利害一致的妳。
  妳這個叛徒!
  「是嗎?」涼子毅然反問。「我們班上死了兩個同學,柏木同學和淺井同學。我們本來可以一起畢業的,他們兩個卻過世了。然而卻要我們裝作什麼事也沒發生,在班刊裡寫什麼我們的國中生活既充實又開心,就算像這樣謊話連篇,我也不覺得有意義。」
  這公然的反擊令高木老師一瞬間退縮了,前A班的同學也都嚇傻了。那個藤野涼子居然向那個高木老師頂嘴!
  「的、的確,為過世的同學哀悼的心意也很重要……」
  高木老師皮笑肉不笑地說,像要躲開涼子的攻擊,但涼子決絕地打斷她的話:
  「我不是只為了悼念才想要選這個主題的。我想柏木同學和淺井同學也不期望我們哀悼。」
  「每一條生命都很寶貴,是無可取代……」
  「所以說,那種漂亮話我們已經聽夠了,老師。」
  漂亮話。高木老師瞪大了眼睛,同學全都僵住了。
  涼子氣喘吁吁。淚水就快淹上眼角,她拚命克制下來。
  「死了兩個人耶。」
  繼續說下去。她只能這麼做了。不是對高木老師,而是對前A班的同學說。
  「他們為什麼死掉了?我們一直到現在,都還是不明白切確的理由。是自殺,還是意外?」
  下一句話,還是得再一次從心底鼓起勇氣才說得出口。涼子緊張得發抖。
  「還是被誰殺掉的?」
  「妳適可而止一點,藤野同學!」
  高木老師慘叫般的斥責甚至撞擊到體育館的天花板。
  其他班級的學生,還有負責監督的導師們都驚訝地看這裡。涼子緊抿嘴唇,正面注視著高木老師的臉。她完全不準備退讓。她已經徹底鞏固了決心。
  她和父母好好談過了。自己想要做什麼?是為了什麼而做?因為希望爸媽都能理解,涼子拚命地說明自己的心情。爸媽非常吃驚,然後反對。還是一樣生活不規則而且忙碌的父親剛甚至特地為了這件事挪出時間回家來。兩人一開始都完全是在對涼子說教,試圖勸她回心轉意。
  涼子先是說服了父母。柏木卓也和淺井松子。她不想要無視於這兩個人的死,就這樣畢業。以卓也的死為出發點,以松子的死為中繼點,團團籠罩城東三中三年級生的種種疑雲,現在依舊持續漫延。沒有人知道事情究竟會如何收場?無所謂,我沒興趣,跟我無關──涼子沒辦法這樣說。不管我們在電視新聞上被報成什麼德行、有人揭發爆料什麼,反正我什麼也沒做,所以不關我的事──她不想這麼說。
  因為,我怎麼可能不在乎
  涼子的熱情最後打動了父母。後來父母便開始與她討論這件事。
  「我們一直懸在半空中,處在曖昧不明的狀況下,只因為電視台採訪,就被捲進風波裡,卻又無法得知任何一點事實,大家都不覺得不滿嗎?我就覺得討厭死了!」
  涼子為了不輸給高木老師,一樣扯開嗓子大叫。現在整棟體育館都變得鴉雀無聲,出聲的只有藤野涼子一個人。
  「雖然很討厭,可是如果說什麼,被扯進麻煩裡,那就更討厭了,所以我一直忍氣吞聲。我覺得我還是個國中生,只要交給父母跟學校處理就好了,也覺得這是唯一的方法。可是結果怎麼了?告發信的事沒有解決,淺井同學死掉了,井口同學和橋田同學也變成那樣,而且還沒有完!大出同學家失火的事,大家也都知道了吧?那場火災可能是縱火呢!聽說火災前有人打電話去大出家,威脅要殺他們全家。是大出同學的爸爸在電視上說的,大家也都看到了吧?」
  那段訪談正是昨晚HBS的傍晚新聞節目中的內容。不是新聞之一,而是以「特輯」處理,也大致說明了這次「縱火」事件前的來龍去脈。
  報導立場和「前鋒新聞」一百八十度相反,大出俊次被當成一個遭到不當懷疑、被逼到無法上學的國中三年級生;然後父親大出勝在發言時不斷地將恐嚇電話與自宅火災連結在一起,提到不幸葬身火窟的母親時,聲音都哽咽了。
  「圍繞著城東第三中學的疑雲愈來愈深,真相仍在一片迷霧之中。」
  雖然配上假惺惺的旁白,但內容完全是在為大出家說話。涼子的父親剛看了,說HBS真是豁出去了。其他電視台的新聞沒有一家提到這場火災,各家報紙也只在社會版以小篇幅報導〈城東區住宅火警 一人燒死〉而已,別說縱火了,甚至沒有提到起火原因不明,只有一家報紙添上一句「城東消防署正在調查起火原因」。
  ──恐嚇電話還沒有得到證實,火災原因也還不明。現況如此,卻讓大出先生說到那種地步,以新聞報導來說太超過了。不過應該是明知故犯吧。
  ──明知故犯?
  ──也就是說,這是在為茂木記者在「前鋒新聞」中過火的報導道歉。站在HBS的立場,這下子就等於是平衡報導了兩造的說詞。
  ──是大出同學的父親這樣要求電視台的嗎?
  ──不清楚,不過有這個可能性。
  ──那茂木記者怎麼會來找我採訪呢?
  ──可是他也說他被高層阻止了吧?
  ──啊,對耶。
  ──兩方相互對立吧。茂木記者應該不打算乖乖聽話。
  沒錯,茂木記者並沒有死心。即使HBS讓大出勝在其他節目暢所欲言,取得平衡,並準備趁機從這件事抽身,茂木記者也絲毫不打算就這樣罷休。
  所以,正因為如此──。涼子更加重了語氣繼續說:
  「是誰在大出同學家縱火的?不曉得哪來的縱火魔嗎?恐嚇電話只是單純的惡作劇嗎?還是大出同學的父親在撒謊?大出同學被懷疑是他殺死了柏木同學,淺井同學的死也被賴在他頭上,這次的火災跟這些事完全無關嗎?只是不幸的巧合嗎?大家怎麼想?」
  學生們聆聽涼子熱烈的演說,彷彿深受吸引;而高木老師無聲無息地繞過學生圈子外側,不知不覺間逼近了涼子。她伸手環住涼子的肩膀,把她摟過去。
  「藤野同學,冷靜一點,妳不曉得自己在說什麼。」
  涼子扭動身體掙脫老師的手臂。
  「我很冷靜,我知道自己在說什麼。」
  高木老師的眼中又浮現「妳這個叛徒」的責備之色。涼子也看出高木老師企圖隱瞞那種眼神。就算只有嘴上甜言蜜語也沒用的。
  「我知道妳身為班長,感到很自責。」
  因為實在太荒誕了,涼子忍不住笑了出來。
  「自責?我為什麼要自責?」
  「因為妳沒辦法讓整個班上團結一心。」
  「咦!那是我的錯嗎?柏木同學跟淺井同學會死掉,是我害的嗎?」
  高木老師退縮,意氣用事起來,想要把涼子摟過去。「沒有人怪妳,總之妳先冷靜下來。」
  涼子推開老師纏繞上來的手,轉向前A班的同學們說:
  「大出同學家的火災發生沒多久,『前鋒新聞』一個叫茂木的記者就跑來找我,說他想要採訪我。」
  驚訝的浪濤還來不及擴散到所有的學生,高木老師就已經搶先一步擋到涼子和眾人之間。這次她雙手抓住涼子的肩膀,一邊搖晃一邊吶喊似地逼問:
  「那妳說了什麼?妳說了什麼?快說,妳跟那個記者說了什麼?」
  口水噴到涼子的臉上。涼子踏緊雙腳站穩。
  「如果我說了什麼,會對妳造成困擾嗎,老師?」
  涼子一字一句,咀嚼再吐出似地問。
  藤野同學──一個男生開口了。一片啞然的學生圈子中,副班長井上康夫站了起來。A班因為有涼子,所以副班長常被人虧說存在感薄弱,而實際上他也對班上事務興趣缺缺的樣子。在至今為止的一連串騷動中,他也是一副隔岸觀火的態度。
  但其實井上康夫是個頭腦聰明、邏輯分明的人。
  「妳說的是真的嗎?」井上康夫問。他的頭一動,銀框眼鏡就冰冷地反光。
  「嗯。」
  涼子推開高木老師走上前去。老師踉蹌地後退。
  井上康夫問眾人:「火災之後,有沒有人也被採訪了?」
  沒有任何人反應。
  「那個記者還打算繼續追查下去。」涼子繼續說。「事情還沒有結束,今後我們學校──不。」
  她用力搖了一下頭。
  「我們還會被詢問許多事、被寫成各種樣子、被做出各種揣測與想像──在我們完全無法得知任何事實的情況下。只因為他們說我們不必知道。」
  高木老師想要開口,但發現前A班的學生只注意著涼子,遂別開了視線。
  「我已經受夠這種事了。我真的覺得好生氣。」
  雖然想要說得更強而有力,口氣卻變得好似在嘆息。明明這麼亢奮,為什麼我的膝蓋抖個不停?
  「藤野同學,妳想要怎麼做?」
  井上康夫問。問得很嚴肅。同時他似乎也察覺了答案,所以才會問得如此認真。妳是真心這麼計畫嗎?妳真的打算這麼做嗎?
  「聽妳的話,好像不是只想把我們A班的體驗寫進班刊裡面而已,對吧?」
  對,你說的沒錯。
  涼子下定決心,縱身跳躍。
  「我們一起來找出真相吧!」
  一陣頭暈目眩。眾人嘴巴半開的臉搖晃了一下。
  「我們一起合力調查吧!」
  退潮似地,學生們吸了一口氣。
  真的假的?──有人低語。
  「小、小、小、小涼。」
  麻里子重新抓好涼子的裙襬,僵硬地起身說。
  「那、那不可能的啦。那怎麼可能嘛?」
  仍然站著的井上康夫輕輕點頭。
  「倉田同學說的沒錯,我們沒辦法抓到縱火犯,這件事交給警察和消防署就行了。」
  涼子吐氣,然後吸氣,露出微笑:「不是的,我不是說要調查火災。」
  「那是要調查什麼?」
  「一切的根源。柏木同學的事。」
  他為什麼過世了?
  「柏木同學自殺了。一開始──還沒有那封告發信的時候,連柏木同學的父母也這麼想,警方調查也這麼判斷。因為沒有可疑之處吧。警方的調查就是這樣的結果吧。」
  眾人總算有動作了。同學們面面相覷。
  「可是接下來卻怪事連連,一步錯,步步錯,變成了現在這種狀態。一切的原點是柏木同學的死。他為什麼會過世?如果是自殺,理由是什麼?」
  井上康夫接下去說:「如果是他殺,又是誰殺的?告發信是真的嗎?內容可信嗎?」
  涼子繼續說:「如果告發信是假的,它是怎麼冒出來的?各位同學,有件事我得向大家道歉,我一直沒有告訴大家,  但其實我也收到了其中一封告發信。我家也收到一封了。我想大概是因為我的父親是警察。」
  同學們由於動搖、困惑和驚愕而恢復一片嘈雜,而倉田麻里子說了牛頭不對馬嘴的話:「不是的,是因為小涼是班長啦。」
  會這樣搞錯焦點,確實很像麻里子的作風。可是這句話深深地泌入了涼子的心胸。或許真的就像她說的。
  所以現在、這次,我必須像個班長,好好地去面對。
  井上康夫杵在原地,交環起雙臂。他裝傻似地朝著空中說了:
  「意思是要追本溯源嗎?」
  然後他掃視眾人一圈:
  「那麼各位意下如何?這是我們班班長的提議,要舉手表決贊成還是反對嗎?」
  等一下!──一道破嗓的叫聲響起。
  是高木老師。她面色蒼白,眼角吊得老高,冷不防揪住涼子的手臂,用力往後一扯。由於猝不及防,涼子差點摔倒了。
  「老師!」
  「妳給我過來。」
  高木老師拖著涼子,就要走向體育館出口。
  「我不要!我們正在討論事情啊,老師!」
  涼子壓低身子抵抗,老師也全力對抗。高木老師不是抓涼子的手臂,而是揪住了她的衣領。
  「這根本不是什麼討論,妳到底在想什麼?」
  「我好好想過了,就是因為想過了,才會想要跟大家……」
  高木老師完全氣壞了。
  「妳給我閉嘴!」
  一個巴掌摑了上來。
  一瞬間,時間好似靜止了。被甩了耳光的涼子固然難以置信,但甩人耳光的高木老師好像也無法相信自己做了什麼。她啞然失聲地盯著涼子,然後看自己的手,就好像上頭留下了什麼痕跡。
  女生的哭聲劃破了寂靜與緊繃。「老師打人!」
  以此為信號,眾人全都行動起來。同學們團團圍住涼子,而高木老師卯起來試圖把涼子從人牆中拖出去,涼子用全身抵抗,麻里子撲上來幫她。幾個人想要插進扭打的涼子和高木老師之間,老師用破音的聲音吼叫:
  「你們做什麼!給我坐下!」
  她想要把學生推回去,卻被反推回來而站不穩。
  「老師,放開藤野同學!」
  「老師太奇怪了!怎麼可以動粗!」
  「你們在幹什麼!」
  楠山老師衝了過來,動手把爭奪涼子的高木老師和學生們分開。其他班的學生也都坐不住了,有一半的人站了起來,還有人氣勢洶洶地在一旁吆喝助陣。打架啦打架啦!
  涼子甩開高木老師的手。在極近的距離下,她清楚地看見老師不只是臉,連眼底都變得一片慘白。她聽見老師的血液竄升至腦門的聲響。
  高木老師再次舉手要打涼子,但那隻手卻被身後的井上副班長抓住了。不只是抓住而已,為了阻止老師的勁頭,井上把那隻手反扭了過來。
  「老師,妳在做什麼?」
  語氣就和他的眼神一樣冷酷。
  「老師不覺得可恥嗎?」
  楠山老師壓制著扭打成一團的學生們,也嚇呆了似地張著嘴巴。
  高木老師的表情皺成一團,彷彿隨時都要哭出來了。井上康夫放手,老師的手無力地垂下。
  「這是暴力。」
  藤野涼子聲音顫抖地對眾人說。她大聲地宣告──一面感受著在口中擴散的血腥味。
  「我遭到高木老師體罰,我要對此提出嚴正的抗議。」

藤野涼子人在校長室裡,用濕毛巾捂著被高木老師摑掌的臉頰坐著。
  涼子的對面坐著代理校長岡野和保健老師尾崎。尾崎老師檢查涼子的傷勢──簡而言之就是看看被打得怎麼樣──很快就恢復平時溫和的態度了。岡野代理校長乍看之下也很平靜,但眉頭緊繃得都發白了。
  「令堂很快就過來了,然後我們一起說明剛才發生的事吧。」
  領帶筆挺,頭髮梳理得一絲不亂的岡野代理校長拉近椅子,微微朝涼子探出身體說。
  「不管原因是什麼,高木老師動手打了妳,真的很令人遺憾。」
  「高木老師為什麼不在這裡?她是當事人吧?」
  一臉鎮定地提問的是涼子旁邊的井上康夫。語氣不是頂撞,也不是氣憤,只是有點冷漠而已。即使如此,還是比剛才好多了。
  井上康夫的口氣似乎讓岡野代理校長有點不太高興。
  「……她去冷靜一下。」
  聽到那低聲下氣的回答,井上康夫又滿不在乎地說:「說的也是,她看起來非常需要冷靜。」
  尾崎老師垂下頭去竊笑。
  ──高木老師是那種個性,搞不好她現在嚇得比妳還厲害呢。
  是妳贏了──感覺好像可以聽見尾崎老師惡作劇般的心聲。
  「這次真的很抱歉。不論理由是什麼,教師都絕對不能體罰學生……」
  「我個人倒是無法贊同『不論理由是什麼』這個前提。」
  井上康夫打斷說。面對代理校長,他居然囂張地雙手抱胸,但他並不是在故作神氣,只是為了避免跟坐在旁邊的涼子手臂相觸而已。
  「我認為在緊急而且沒有其他替代方案的情況下,體罰,也就是行使暴力,應該可以視為教育者對學生的一種指導方式。比方說,當對象學生有可能危害到自身或是其他學生的生命安全時,體罰可以視為制止行為之一;或是老師自身的生命安全遭到威脅的情況,體罰也可視為自衛行為。」
  井上康夫侃侃而談,岡野代理校長瞪圓了眼睛,而尾崎老師終於忍俊不禁了。
  「可是高木老師剛才的行為,不符合這類情況。藤野同學並沒有要傷害包括她自己在內的任何學生,也沒有要傷害高木老師。藤野同學雖然情緒有些激動,但她只是在陳述意見而已。不管她的意見令高木老師感到多麼不愉快,都不應該動用暴力來制止。」
  斬釘截鐵。
  「倒是校長,剛才我判斷激動的高木老師正準備再度毆打藤野同學,所以情急之下抓住老師的手腕,相當強硬地制止了她。我的行為可能會導致高木老師的肩膀或是手腕受傷,但是這樣的制止行動,對我來說也是緊急而且別無替代方案的情況下所做出來的行為。可以請校長如此理解嗎?」
  岡野代理校長還沒有回話,敲門聲就響了起來,緊接著藤野邦子探頭進來。兩名老師站了起來。涼子發現岡野代理校長一瞬間露出鬆了一口氣的表情。比起和遭到體罰的涼子的家長見面,得以擺脫眼前的井上康夫,或許更令他開心。
  「井上同學,」涼子小聲問。「你就是為了確定這件事,才特地跟我一起來的嗎?」
  井上康夫一點都不在乎:「這對我來說是很重要的事。而且身為副班長,我有責任在事後好好地向前A班的同學報告後續發展。」
  誰曉得哪邊對他來說才重要。可是井上康夫就是這樣一個人,凡事都要符合道理,否則他就會看不順眼。他討厭感情用事,講求責任,但也有很強烈的義務感。如果認為對方錯了,或是對方的理論有瑕疵,他絕對不會沉默,即使對象是代理校長也是一樣。
  「我是藤野涼子的母親。」
  邦子在門旁恭敬地行禮。是從事務所急忙趕來的吧,臉上都冒汗了。
  「請進請進。」
  岡野代理校長催促,但邦子制止了。
  「不好意思,校長,可以先讓我跟小女談談嗎?」
  「不,可是……」
  「只要五分鐘──不,三分鐘就行了,站在走廊談一下就好了。拜託校長。」
  邦子就像做伸展操那樣──她每天早上一起床就在洗手間做伸展操──深深行禮,頭幾乎都要貼到膝蓋了。岡野代理校長交互看了看邦子和涼子,小聲應道:「呃,請吧。」
  涼子快步走近邦子。一看到母親的臉,胸口頓時苦得讓她差點就要掉眼淚,可是她咬緊嘴唇,絕不讓自己哭出來。
  邦子把涼子帶出走廊,一關上門便說:「妳做了?」
  「嗯。」
  「那大家的反應怎麼樣?贊成妳嗎?」
  不知道。涼子搖搖頭,咬緊的嘴唇顫抖起來。
  「我還沒有問大家的意見,高木老師就生氣了……」
  她說明被摑掌的事,邦子的眼底泛出寒光。
  「這樣,哪邊的臉被打了?」
  「這邊。」涼子亮出臉頰,母親伸手輕撫。「嘴巴裡面好像破掉了。」
  「媽媽看看……啊,真的。」
  居然敢動我女兒──邦子從牙縫間擠出聲音似地說。
  「妳有照著跟爸媽說好的步驟去做嗎?」
  「有。」
  「妳說了什麼冒犯高木老師的話嗎?」
  「才沒有。可是老師實在太不分青紅皂白,就要人家閉嘴,我好生氣。」
  「妳總不會對老師動手了吧?」
  「我才沒有。」
  涼子筆直地看著母親的臉。
  「她用力拉我,我差點跌倒,所以我把她推回去而已。」
  「還有沒有其他受傷的地方?」
  涼子亮出膝蓋。膝蓋受了擦傷,尾崎老師幫她消毒了。
  「是在推擠的時候受的傷吧?」
  「對。」
  邦子從鼻子噴出一團灼熱的氣,接著說:「然後呢?」
  「什麼然後?」
  「妳要怎麼做?還想繼續嗎?」
  涼子屏住了呼吸。
  今天的事,她已經和父母討論過許多次,也模擬過好幾次了。她不是臨時起意,衝動行事的。她已經做好心理準備了,所以現在也不需要冗長的說明。
  「我要做。我的決心還是一樣。」
  這樣──邦子又像恐龍般從鼻子噴了一團氣。
  「媽媽懂了,既然如此……」
  邦子做出把細長的手指扳得吱咯響的動作。雖然沒有扳出聲音,不過這是為了拿出幹勁。
  「接下來就交給媽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