賭上一輩子對抗世界,贏得自由,才算是誠摯地面對自己的痛苦──《便利店人間》
作者:加加咪

曾獲日本群像新人文學獎、野間文藝新人獎及三島由紀夫獎的村田沙耶香,2016 年以小說《便利店人間》獲得第 155 屆芥川獎。她在這本小說中探討社會規範下「正常」和「異常」的分別:什麼是「正常」,誰擁有權力去判斷一個人正常與否?完全社會化才能被認可是正常人?透過就業、結婚的形式和社會接軌,才能因此被接受為社會的一份子,否則都是必須被「修理、治療」的異類?

最完美的狀態是每個人都能化身為「零件」,讓這個社會、世界不停地運轉,若是哪一天「零件」壞了,無法修好,就會被排除並且替換。在社會這部巨大的機器面前,所有人全都異化為微小、不起眼的無生物。在小說《便利店人間》裡,人不只變成卡夫卡書中的那隻變形蟲,還被社會收編成了無生命的物體。

小說的主角古倉惠子,是一名三十六歲的單身女性,從未談過戀愛。她在便利店打工了十八年,便利店的工作使她知道如何表現出「人」的模樣。然而,當惠子脫下制服之後,便失去了一切處世的準則。

惠子用工作定義自己的存在,她將自己化身為一個人型容器,讓便利店的元素無條件填入。週遭的人不斷地想讓惠子變得「正常」,要她找一份正職的工作,甚至告訴她:「誰都可以,趕快找個對象結婚」。每一次和朋友們的聚會,惠子都一直被相同的問題糾纏,陷入無限的迴圈。

為了擺脫這些問題,惠子和一個男人──白羽同居。白羽不想工作,只想靠惠子養。突然間,惠子身邊的人都放心了,在這些人的想法中,供養男人是「正常人」可能會一時糊塗所犯下的錯,「錯誤」可以修改,其他人則樂於給予惠子過來人的意見,也因為和惠子有共同的話題,所以惠子對她們而言再也不是置身事外的圏外人。

便利店人間》,讓人思考到底什麼是「正常」,什麼是「不正常」。小時候,惠子因為沒有像其他小朋友一樣為死掉的小鳥哭泣,而被認為不正常;長大之後因為沒有像其他成年人一樣結婚生子,而被社會排斥。但醫生的診斷不是說惠子「異常」,只說要對她付出關愛和耐心,並不需要醫學治療。可是惠子身邊的那些人都自認為是醫生,可以診斷惠子,並且開出處方籤──找正職和結婚──想要治癒她。

每個人似乎都覺得自己有權力干涉別人的生活方式,就像書中說的:「對村落沒有貢獻(指沒有結婚生子或打獵賺錢)的人是沒有隱私可言的。」有些人以批判的態度,有些人則是拿「關心」當作藉口,指揮惠子該過怎樣的人生,他們都覺得自己的選擇、自己的生活模式才是對的,和他們不一樣,就叫「不正常」。結果惠子也開始懷疑自己,甚至認為自己真的是「異類」。

惠子會如此喜愛便利店,是因為只有在那裡,她知道如何維持「人」的形象,可預測性為她帶來了安全感。店裡的事務都是可以預期的,幾點進貨、整理商品、打掃,所有的事情都可以從指導手冊中找到答案,甚至每個動作,每個表情都會有講師訓練她如何達到標準,在穿上制服的那一刻,惠子就能完美化身為名為「店員」的生物,不用再擔心自己是否被認為不正常。

在便利店,惠子被當成是「有用」的人,然而,她也知道,當有一天她病了或老了,不再有用處,就會被社會無情地淘汰。在資本主義的社會中,人被異化為具有「功能性」的產品,不僅可以隨意買賣,還用完即丟,而且不會遭到反抗。若是有一天,人厭倦這種生活模式,不想再當一個「產品」、一個「零件」,而拒絕工作,拒絕進入社會,那麼就會被當成是社會的毒瘤,必須遭到清除。沒工作的人違反了工作倫理,而工作的報酬則決定了人的價值。

但人就只能用工作來定義嗎?名片上的頭銜就代表了一切嗎?除去了社會所給予人的定位和角色,人就什麼都不剩了嗎?這難道不是資本主義的陰謀,為了讓每個人心甘情願的勞動,被資本家剝削,也許內心還慶幸自己擁有一份工作。

話雖如此,我也無法認同白羽想當一隻寄身蟲的作法,人生應該要像惠子所說的:「賭上一輩子對抗世界,贏得自由,才算是誠摯地面對自己的痛苦。」所以在便利店打工又怎麼樣,不結婚又怎麼樣,惠子靠自己的勞力養活自己,完全沒有妨礙了誰。況且惠子是一位十分專業的店員,她對便利店中的大小事物都得心應手,並且是真心愛著這份工作,並對它保有熱情,這就是美好工作的定義。

誰說一定要賺大錢,或進入百大企業才是一份「好」工作,選了一份自己不愛的工作,到頭來只是過著「別人」的人生,不是自己的。雖然這個世界上有許多聲音,催促我們「應該」做某些事、當某種人,但除了自己,沒有人能真正理解我們想要的是什麼,所以允許自己用自己的方式,自己覺得合適的步調去做每一件事吧。

唯一不被異化為物的方法,就是要謹記馬克思所說的,人類是一種有意識的存在物,我們可以用自己的意識打造生活。選擇一份能實現自我潛能的工作、一份有意義、一份能讓自己感到活著的工作,而不是反過來讓工作一點一滴的殺死原本的自己。
《格里弗遊記》是被誤譯的經典名著?關於這本書,譯者沒告訴你的事
作者:林承勳


翻譯史上嚴重歪樓的代表作


在中華文化裡,早在周朝就有關於「翻譯」的文獻流傳,如《禮記・王制》提到:「中國、夷、蠻、戎、狄……五方之民,言語不通,嗜欲不同,達其志,通其欲,東方曰寄,南方曰象,西方曰狄鞮,北方曰譯。」在漫長的中外翻譯史裡,家喻戶曉的《格理弗遊記》絕對占有特殊地位。

絕大多數國人都讀過或看過翻譯、改寫、漫畫或動畫版的《格理弗遊記》,然而,從第一、二冊的小人國、大人國,到第三、四冊的島國、馬國,隨著系列演進,閱讀過的人數也愈來愈少。最後,讀過原文版本的,可能就只剩下英語系學生。

格理弗遊記》在華人世界裡流傳,可以說是經典的幸,也是不幸。幸,是這部英國文學經典幾乎無人不知;不幸,則在於它廣為流傳,卻被認為沒必要再仔細閱讀。更諷刺的是,華文世界通行的版本經常是被「節譯」或「誤譯」之後的樣貌,而不是全貌。

格理弗遊記》原來有四冊,是愛爾蘭出生的綏夫特(Jonathan Swift,一六六七—一七四五)用來諷刺人性、英國時政與權貴的作品。在第一冊第三章裡頭寫道,小人國國王將三種不同顏色的細絲線,賞賜給舞技最高竿的人;舞蹈內容類似凌波舞,表現靈巧且跳躍、爬行時間最久的前三名,分別獲賜藍、紅、綠絲線。

不同顏色的絲線,分別代表當時三種頒予爵士的勳章:藍色綬帶的嘉德勳章、紅色綬帶的巴斯勳章、綠色綬帶的薊勳章。而表演者以凌波舞取得絲線,正是在譏諷國王用人非選賢與能。因為要從橫桿上下靈巧穿越,舞者的筋骨必須異乎常人的柔軟,影射沒有骨氣的人才能得到寵愛,成為高官。

因為暗示得太明顯,出版商擔心這段文字會得罪當道,因此當年在出版時,將絲線的顏色改為紫色、黃色和白色。顏色一改,原有的寓意大打折扣。單德興參考不同的英文註釋本與相關研究,並在譯註中加以說明後,中文讀者才能重新了解作者綏夫特的用心,以及其他中譯本可能根據的英文版本。


《格理弗遊記》譯者沒告訴你的事


被視為愛爾蘭民族英雄的綏夫特,其長達四冊的諷刺文學經典介紹到中文世界後,幾乎沒有辦法以真面目示人。中文世界最早的三個譯本中,《談瀛小錄》[註:同治 11 年(1872 年)。]與《僬僥國》[註:後來改名為《汗漫游》,光緒 29 年至 32 年(1903-1906年)。]先後在《申報》和《繡像小說》以連載的形式刊出;直到林紓與魏易(另一說是曾宗鞏)合譯的《海外軒渠錄》[註:光緒 32 年(1906 年)。],才首度以專書的形式出現,而且出版者都位於開風氣之先的上海。

然而,流傳於世的版本中,大多經過改寫,甚至被腰斬得面目全非。即使是逐句翻譯,語焉不詳與誤譯之處也屢見不鮮。以第一冊第一章為例:「Leyden: There I studied Physick two years and seven Months, knowing it would be useful in long Voyages.」其中,「Leyden」是荷蘭西南部的城市,林紓直接音譯為「來登」,卻沒有加以註解,當時的讀者只能得到「外地城市」的模糊訊息,而不知該城市在當時歐洲的文化與思想上的重要性。

此外,「Physick」一詞,早期被誤譯為「格致」,即現代的物理學。但在綏夫特的時代,該詞其實指的是醫學。學習科目一變,《格理弗遊記》主角船醫的身分,就變成了物理學家,在長途航行中該如何發揮所學有些令人困惑。由此可見,翻譯時被誤解的細節,對語句,甚至是文意暗示卻有極大的影響。


不存在的完美翻譯


余光中曾說:「譯無全功」(“Translation knows no perfection.”)。對翻譯要求完美,幾乎是種苛求。不論是貼近作者原意與表達方式的「異化」策略,還是翻譯得通順、易讀的「歸化」手法,都會面臨挑戰。

單德興認為,從最高標準來看,「完全忠實」是不可能的。二〇一七年,余光中的兩本譯詩集《守夜人》與《英美現代詩選》先後推出修訂版。即便余光中翻譯的是自己的作品,《守夜人》前後還是有三個版本,以期精益求精。原因在於每種語文都有特殊的形、音、義,尤其是譯詩,文意跟音樂性很難兼顧。

不過,即便完美翻譯是不可能的任務,譯者仍應在能力與時間的許可下,以「序」帶出文本的時代背景、文化脈絡、作者地位、作品特色等,幫助讀者理解文本所產生的時空環境;並於譯文加上「註解」,說明原文詞彙的考證、可能的意涵、翻譯時的考量等,加上再三修訂,藉此兼顧忠實、通達、充實,以期達到異文化傳達與溝通的作用。

長期研究並親身投入翻譯的單德興強調,翻譯絕不只是把文本移植到另一個語文,還牽涉到原作者與譯者雙方的文化。因此,他引申余光中的「譯者為演員」的比喻,指出翻譯文本時,譯者要當個忘我的演員,入乎其內;註解文本時,則要像個劇評家,站在舞臺外面客觀解說,呈現知識、見解與立場,出乎其外。唯有如此,讀者才有機會透過譯註者體現的自身文化脈絡,以及他所呈現的原作者與作品的文化脈絡,深入了解譯註的經典,形成單德興所一再強調的「雙重脈絡化」(dual contextualization)的模式。

「作者」是文字的創作者,從無到有,生產一個文本;「譯者」則是文字的轉化者,將一個語文的作品轉化成另一個語文。不僅如此,將文本用另一個語文再現,也是透過文本引介「異文化」。因此,譯者同時身兼「文本的再現者」、「文化的中介者」兩個角色。


譯者動輒得咎的尷尬處境


如《格理弗遊記》般被誤譯、誤解,卻又備受歡迎的案例史上罕見,但翻譯所遭遇的困難、錯誤與挑戰卻從來沒有少過。

Traduttore, traditore.」這句義大利諺語的意思是:「翻譯者,反逆者也。」這句帶有懷疑、貶斥之意的諺語,正說明了譯者的處境。「反逆」指的是違背原作的意義。撇開誤譯不說,翻譯過頭或不及都可能被視為逆反──翻譯得順暢,可能被質疑過度遷就本國語言,犧牲了原文的特色與含意;措詞、語法貼近原著,則往往會被批評為文句生硬、文意不通。

詩的翻譯尤其難以拿捏。古典英詩的格律通常經由韻腳、節奏、行數、詩行長度體現,若為完全保留詩的格律而執意押韻,可能譯成了打油詩,反而得不償失。此外,貼近原文的譯法,為了湊齊一行十個字,有可能讀起來比較呆板。因此,與其為了保存形式而犧牲文意,不如在中文字數和韻腳上保留些彈性,單德興這樣分享余光中的多年經驗之談。

無論是翻譯一般書籍或詩作,譯者都得絞盡腦汁,但將原文文本轉化之後,讚嘆與榮耀卻往往盡歸於作者,譯者彷彿隱形一般不被看見。當翻譯有缺失時,譯者又責無旁貸,成為眾矢之的。這是翻譯人常面臨的窘境。

臺灣社會普遍不重視翻譯,許多人認為只要有 Google、字典在手,翻譯不是大問題,甚至會有「無法創作,才從事翻譯」的刻板印象。若你也有這種刻板印象,不妨找兩段文字,自己動手翻譯看看。藉由翻譯簡短文字來揣摩、體驗翻譯的過程與感受,可能就會對翻譯這件事有不同的看法。


翻譯,讓外文作品更容易閱讀


即便是中、外文能力良好如魯迅,因為他的翻譯理念主張「硬譯」,以致譯出來的作品在現代幾乎沒人看。因此,除了熟悉「譯出語」(原文)和「譯入語」(譯文)是基本條件,譯者還要知道翻譯的基本觀念與技巧。

「譯者,既是易者,也是益者。」單德興以此句點出譯者對於文化交流的重要性,而這可貴之處,只有「人」才能勝任,無法被人工智慧所取代。

「易」,兼具易文改裝以及變得容易與人親近兩個意思,因為翻譯將大多數讀者無法以原文閱讀的文本,以「容易閱讀」的方式呈現。至於「益」,是指作者與讀者同為翻譯的「受益者」;沒有翻譯,就沒有廣為流傳的世界文學,不僅大眾無法接觸到美好的作品,作者的才識也無法受到肯定,異文化之間更無法交流,甚至導致自身文化的孤立與枯萎。而認真的譯者藉由細讀與傳達,既使作者與讀者獲益,自己也進入作者的內心世界,領會原作的精髓,成為最大的受益者。

世界上可不只有《格理弗遊記》這本翻譯名作,信徒早晚研讀的宗教經典也是因為有了翻譯,才能在各地廣為流傳。其實,我們早已置身在「翻譯」當中,只是鎮日接觸卻不自知,因此必須打破刻板印象,思考翻譯的重要性,並給予譯者必要的尊重。

本文摘自寶瓶文化《研之有物:穿越古今!中研院的 25 堂人文公開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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