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場深夜逮捕行動,改變了他們的一生:四六事件中的臺大學生們
作者: 李鎧揚

距今 70 年前的「太陽花運動」

2014年的太陽花運動,被許多人認為是臺灣學生運動史上的里程碑。這次學運和 1990 年的「野百合運動」,被譽為是改變臺灣政治局勢的兩次學生運動。「野百合運動」甚至被記者稱之為是學生運動的「鼻祖」。其實,在中華民國政府最「風雨飄搖」的 1949 年,臺灣島上也發生了一起大規模的學生運動。該場學運引發的後續效應,完全不輸給前述兩次運動。時任臺灣大學校長的傅斯年在該事件中曾說:「 我有一個請求,你今天晚上驅離學生時不能流血。若有學生流血,我要跟你拼命」,這句話成為 70 年後太陽花運動期間響徹雲霄的名言。

麥浪歌詠隊與單車雙載事件

1949 年 3 月,一群臺灣大學與省立臺灣師範的學生,因為一起「單車雙載」事件,引發學生與警方的衝突。學生們在當時衝到警察局要警方給個交代,甚至將兩位警員強押到學校過了一晚,隔天還發動一場遊行,要求警方道歉。

在此之前,由臺大與臺灣省立師範學院學生組成的「麥浪歌詠隊」早已在南下巡迴表演活動中被軍警盯上,警方和部分教職員認為部分同學左傾,合唱團成員表演的許多曲目如「秧歌舞」等等,都帶有支持共產黨的意味。有學生回憶,麥浪活動當時不時可看到警察出沒,在麥浪歌詠隊巡迴表演與學生抗議事件後,官方已經將他們視為「特殊份子」。再加上在 3 月 29 日青年節當天,來自建國中學、臺中農學院(今中興大學)、臺南工學院(今成功大學)於臺大法學院上舉行營火晚會,埋下 4 月 6 日凌晨逮捕學生行動的種子。

處於內戰體制下的國民黨高層對「學潮」相當敏感。從 1940 年代起,發生於中國各地的學潮,直接或間接都可以發現共產黨的影子。曾任臺灣省主席的吳國楨就曾提到他擔任上海市長之際,學潮的部分因素和共產黨有關。這些學生在遊行「鬧事」後又在臺大發起全島性的學生串連行動(營火晚會),在在都是執政當局所難以容忍的。

整起事件,臺大方面有數十人受到牽連,但直接受影響者有十餘人,臺灣省立師範學院受影響者更達數百人之譜。在事件發生後,兩校都因此停課了一段時間。臺灣省立師範學院校長劉真,更在事件後發起「整頓校風」政策,企圖將校內不肖份子一舉清除。整起事件雖然沒有人死亡,但受牽連學生卻受到極大影響,成為受害學生改變一生的轉捩點。發生在 1949 年的「四六事件」,也被研究者稱為是戰後臺灣白色恐怖之濫觴。

逮捕當夜,傅斯年校長是否知情?

四六事件與臺灣大學》一書的出版,和事件關係人的要求有直接相關。他們認為,校方在 1990 年代迫於外界壓力,在 1997 年完成了四六事件首次調查報告。然而,該報告在內容與事件經過的爬梳,仍是問題重重。例如該次報告所訪談人物,多數和四六事件沒有直接相關,無法釐清事實真相。

隨著 2000 年後檔案管理愈益完備,有更多的檔案與史料可供研究者利用,讓研究者能夠更為深入地探索問題。舉例來說,在利用檔案多方考證後,我們可以發現在進行逮捕行動當晚,傅斯年校長曾對陳誠和彭孟緝說道:「我有一個請求,你今天晚上驅離學生時,不能流血,若有學生流血,我要跟你拚命!」。陳誠事後採取懷柔的措施來安撫社會大眾與學校教職員生,並邀傅斯年等臺大教授餐敘。傅斯年會後與其他教授表示:「贊同政府整頓學風,惟希望被捕學生除行為不法者,即予依法辦理外,其餘早予保釋,對於各校實際困難問題,亦望能協助解決」,顯見傅斯年並非毫無保留地支持學生任何行為。

在整起事件中,傅斯年始終堅決要保護無辜學生的安全,不希望傷及無辜,其後更以校方名義替學生具保,不完全站在政府一方。在本書對關係人的訪談中,多數人認為校長在逮捕行動中應不知情,但陳誠和彭孟緝二人的說法替傅斯年的知情提供了佐證。

在以麥浪歌詠隊為主的同學遭到逮捕後,校園內的恐怖行動並未因此平息,日後不僅有「海天歌詠隊」事件,日後「蘇藝林匪諜案」、「張以淮叛亂案」等白色恐怖政治案件,其關係人部分也和四六事件有所重疊。也就是說,「四六事件」不僅僅是單一事件,反而是個開始。事件發生不久,校方透過對社團活動規定的修訂,禁一步限縮自由的空間。我們或許可以說,「四六事件」後,臺灣大學失去了以往自由的學風。

那些年,四六事件的關係人們

在正文以外,書中也對事件直接或間接有關的人物進行訪談。透過和兩位警察共處禁閉室的李孝鑽先生的口述訪談,我們知道宿舍學生對於是否要強押警察有著不同意見。方向社社員王士彥參與了後來的學生救援行動,但因為他曾幫關係人之一張以淮在出獄後舉行接風宴,平白受到牢獄之災,更因此丟了工作。無奈之下他只好和朋友共同創立公司,幫助白色恐怖時期出獄走投無路的朋友。王士彥在事業上相當順利,不僅代理了「歐羅肥」(內含「金黴素」,用於豬隻的輔助飼料),「四維企業股份有限公司」如今已是全球知名的膠帶製造廠商。

藉由烏蔚庭先生的口述,我們知道他雖然沒有被政府逮捕,但因涉案的關係,差一點無法前往美國攻讀碩、博士。林文達(林木)家鄉原在臺灣,但轉往中國就學,好不容易返鄉就讀臺大,逮捕行動讓他潛逃至上海,輾轉定居福建,從此和臺灣家鄉分離數十載。這些特殊「經驗」,成為他們心中一個揮之不去的陰影。諷刺的是,官方雖然認為這場活動和共產黨有關,實際上可能的左傾學生全都順利脫逃,一個也沒抓到。有的左傾學生甚至在行動以前數日就離開臺灣。「少年子弟江湖老,紅粉佳人兩鬢斑」。這些老同學在數十年後的 1980 年代又紛紛聚首,嘗試發起找尋「四六事件」真相的活動。促成臺大校方在 1990 年代重啟動四六事件的調查。

不論從當時或現在的法律來看,將警察強行帶到宿舍拘禁,無論如何都是「於法難容」的行為。但是,即便學生將警察帶回宿舍違法,官方處置對象也應僅限於違法的學生,不應連坐到無辜的學生。但從警總名單來看,許多人都是無辜被牽連進這場事件的。如警總名單中的盧伯毅或簡文宣,和麥浪歌詠隊或單車雙載事件毫無關聯。換句話說,陳儀等人是利用此機會,將所有反動份子納入逮捕名單中。「四六事件」反倒成為逮捕異己的最佳藉口。

在回憶這段沈痛過去的時候,我們應該好好思考的是,自由和民主社會的建立絕非朝夕可以完成,而是需要耗費漫長時間的過程。執政者若是稍不謹慎,要摧毀這些普世價值亦是易如反掌。在「大學自治」廣泛受到社會關注之際,我們更應該客觀理解傅斯年校長是在何種脈絡下說出「若有學生流血,我要跟你拚命!」這句話,而非一味以英雄崇拜方式來強調其精神。

東亞歷史中被遺忘的一塊拼圖──從民族國家中拯救琉球史
作者:涂豐恩

二〇一七年,臺灣的中學歷史課綱又經歷了一次變革。或許因為不像前一次的改革般,充滿強烈的意識型態色彩,這次調整不像以往那般引發激烈的衝突,相對而言,在媒體上受到的關注也比過去要少。唯一比較受到矚目的,大概是在這一次的調整中,課綱委員們決定,要將中國史放進「東亞史」的脈絡。

不過,什麼是「東亞史」?這個詞彙和概念,在臺灣過去的歷史教育與媒體上,似乎都還顯得陌生。可惜的是,隨著新聞風潮過去,大多數人似乎也不再去追問這個問題。其實,這個詞彙的內涵遠比表面上看起來複雜,也因此更值得我們關注──尤其當它即將登堂入室,成為臺灣歷史教育的一環。

在英語世界、或是歐美各地的大學院校中,「東亞」通常指的是中、日、韓三國,東亞系的研究與教學,也經常圍繞著這三個國家的社會、語言與文化──有時再加上西藏,以及在歷史上長期受到漢字與儒家文化影響的越南。這或許也是一般人在提到「東亞」的時候,最直覺的想像。

幾年前,中、日、韓的學者聯手編纂了《東亞三國的近現代史》(第二版名為《超越國境的東亞近現代史》),以共同編寫教科書作為政治外交的手段,也是冀望能為三國之間劍拔弩張的殖民與戰爭等歷史問題,找到一條和解的道路。這樣的嘗試是否成功,不是在此三言兩語能夠道盡的。不過,作為來自臺灣的讀者,我們不免要思索:在這樣的歷史敘述中,臺灣的位置在哪裡呢?或者換個方式問:對於臺灣而言,東亞究竟意味著什麼?而對東亞而言,臺灣又是什麼?

這讓我們必須回過頭來,認真地檢視「東亞」的定義。

以中、日、韓來定義東亞,固然看似簡便而符合直覺,卻未必能夠反映東亞內部的繁複錯綜。就例如在上述的三國共寫教科書中,我們不僅可以質疑何以臺灣缺席(或被缺席),也會注意到,所謂中日韓的韓國學者,指的不過是南韓—北韓成了被代表的對象。這樣有意或無意將某些群體消音、忽視或排除的做法,不禁讓人懷疑,所謂的共同編寫,是否真能達到他們理想中的歷史和解。

當然,國際政治有其現實的一面,三國共寫歷史教科書的計畫,當然也不可能全然置身事外。不過,如果從歷史的角度出發,我們也必須意識到,就是在今天中、日、韓三國國境之內,也曾經存在過不同的政治或社會群體。比如說,十九世紀以前的北海道,其實並不接受日本政府的直接管轄,而是當地原住民阿伊努人的天地;又比如在二十世紀,現代中國的土地上,曾經同時並存著許多個政權相互競逐;又像是在二十世紀中葉出現的滿洲國,有越來越多的歷史學者認為,它難以用傀儡國家或偽政權這樣一語概括,借用日本學者山室信一的話來說,滿洲國有如希臘神話中獅頭、羊身、蛇尾的怪物奇美拉(chimera),是個打破範疇、難以歸類的奇異存在。換句話說,如果只把東亞化約為中、日、韓三個現代國家,不但與現實政治有所抵觸,更沒有辦法捕捉多元而豐富的歷史情境。

這也是高良倉吉《琉球的時代》一書的意義。他在在要提醒我們,不能將當代所認知的日本,強加在琉球的歷史之上。正如他所寫道,這塊今天被稱之為沖繩的地方「並非一開始就是日本一員。擁有日本文化一環的文化、使用和日語同系統的言語,這樣一群人居住在沖繩的各個島嶼上,發展其獨自的歷史,最終在古琉球的時代,建立了有別於日本的獨立國家『琉球王國』」。也因此,他對於把琉球∕沖繩與長崎、群馬等日本地方史等同看待的做法,「抱持著重大的疑問」。

高良倉吉是琉球歷史學界的重要學者。他從一九九三年自九州大學獲得博士,之後曾經在沖繩的不同文史機構任職,也長期任教於琉球大學,直到二〇一三年退休,期間出版了大量關於琉球王國歷史的研究著作。

琉球的時代》首次出版於一九八〇年,此後也曾改版重出,至今已經超過三十年,屬於高良倉吉早期的作品,但他對琉球歷史的觀點,從中已經可見端倪。借用美國歷史學者杜贊奇(Presenjit Duara)的詞彙,高良倉吉念茲在茲,是要「從民族國家中拯救琉球史」。

儘管高良倉吉坦然承認,被日本併吞、納入國土(即所謂「琉球處分」)後的沖繩縣,無疑必須視為日本史的一環;但他也提醒我們,不能因此忽略或遺忘另一個同等重要的歷史事實,也就是,曾經,「琉球王國是與日本社會有所區別的獨立國家。」換言之,琉球歷史有它獨特的脈絡,需要被獨立對待。

但獨立不是孤立。《琉球的時代》最精彩,也具魅力的地方,在於作者將琉球放入了一個更為廣大的歷史框架中,極具說服力地論證琉球王國的歷史,是「透過對外交易的形式,和東亞史、世界史一同連繫並進的歷程;其範圍之廣闊,區區狹隘的『鄉土史』藩籬根本不足以容納其中」。這也是為什麼,在這本書中,高良倉吉選擇了一趟馬六甲之旅作為開場。琉球王國是一個商人的國度,琉球的歷史就是海洋的歷史,連結著東北亞的中國、韓國、日本,也連結著東南亞的海上之國,甚至也因此與遠自歐洲而來的海權國家產生了互動。隨著高良倉吉的解說,一幅世界史的圖像彷彿在我們眼前一步步展開,就像寫在琉球首里王城的「萬國津梁之鐘」上頭的那段話:

琉球國者 南海勝地 而鐘三韓之秀 以大明(中國)為輔車 以日域為唇齒 在此二中間湧出之蓬萊島也 以舟楫為萬國之津梁 異產至寶 充滿十方剎 地靈人物……

高良倉吉筆下,處處充滿著對這個曾經的「萬國之津梁」的熱情。不過,對於自己故鄉的情感,並沒有因此讓他喪失了歷史學者追求真相的本色。琉球早期歷史留下的資料極為稀少,其中又有不少虛實交錯的神話傳說,造成後來重構歷史的困難。學者一方面必須極富想像力,將蛛絲馬跡串連成言成理的故事,一方面又必須步步為營,避免將文獻史料所說的內容照單全收。高良倉吉屢屢向他的前輩──「沖繩學之父」伊波普猷──致意,因為在他看來,活躍於二十世紀上半葉的伊波普猷,在少有先行研究參考、手中材料也十分有限的情況下,竟然依靠著敏銳的直覺,在許多歷史議題上做出了令人信服的判斷。跟隨著伊波普猷的角度,高良倉吉也像是一個訓練有素的偵探,仔細地檢視琉球古代史的文獻,並一一揪出其中不合邏輯之處,毫不放過。藉由這種做法,他打破了不少代代相傳的英雄傳說,卻也給了我們一個更為清醒、更為持平的琉球早期歷史。

在高良倉吉看來,琉球/沖繩這塊土地,有三個主要的特徵,第一是屬於亞熱帶海洋性的氣候,第二是島嶼社會性質,第三則是獨特的地理位置,「以沖繩為中心向四方眺望,往北是日本、朝鮮,往西是中國,往南跨越巴士海峽,則能與東南亞連繫。」其實,如果我們把這段形容的主角換成臺灣,那這三個特徵幾乎可以原封不動地保留。

的確,就地理而言,臺灣與沖繩可以說極為接近,臺灣人到沖繩旅遊更是極為頻繁。可是過去在臺灣書市上,要找到一本琉球/沖繩歷史的入門書,卻是極為不易。一直到近年來,我們才看到一些出版品開始談論近代歷史中,特別是在日本統治期間,臺灣與沖繩的交流與互動。但我們對於這個一海之隔的鄰居,認識得恐怕還是遠遠不足吧。除了古代的琉球王國,還有沖繩人在日本帝國統治下作為一個弱小民族的奮鬥、二戰期間的犧牲、戰後與美軍的衝突……

許多旅遊者可能也未必意識到,儘管臺灣與琉球∕沖繩的歷史和現實間有諸多差異,但身處帝國夾縫之中,人民依靠縱橫四海、對外貿易維生這些現象,其實也是兩個社會所共享的特質吧。高良倉吉這本《琉球的時代》,除了是我們認識琉球/沖繩的起點之外,似乎也引領著我們思考臺灣的種種。抱持著這樣的角度,下次拜訪那座曾經在二戰中被美軍炸燬,而今名列世界文化遺產的琉球王宮首里城時,也許也會有著不同的感受吧。

本文取自聯經出版《琉球的時代:偉大歷史的圖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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