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黑一雄筆下四個孤兒的故事——When We Were Orphans
作者:宋子江

「英籍日裔」、「移民作家」諸如此類的標籤往往被貼在小說家石黑一雄(Kazuo Ishiguro)身上。這位新晉諾貝爾文學獎得主,也許只有名字和外貌像日本人吧。他常常戴著一副窄框金屬框眼鏡,眼神好像有種典型英國男人對身邊事物的敏感。石黑一雄出生於一九五四年,五歲隨父親移民英國,二十多歲開始用英文寫作,直到今年獲頒諾貝爾文學獎已經發表了七部長篇小說。

許多移民都會回到闊別多年的母國一看,石黑一雄也不例外。他一直到三十歲才重返日本,那時他的寫作生涯才剛剛起步。移民回鄉的舉動往往會被浪漫化,被解釋成一種本質化的尋根之旅。他卻倖免於此難,一九八〇年代,他最初兩部小說《 群山淡景》( A Pale View of Hills)和《浮世畫家》( An Artist of the Floating World)都寫到了日本,但是他在訪問中承認那都是虛構的產物。

石黑一雄在八十年代末發表第三部小說《長日將盡》(The Remains of the Day)贏得布克獎,數年後還改編成同名電影,而這部更加成功的小說並沒有日本的痕跡,完全是一部英國小說。小說把英國貴族和平民生活的細節描寫得如此具體和細膩,讓人想起英國現實主義小說家狄更斯的筆法。在整個九十年代,他只發表了一部長篇小說,The Unconsoled,五百多頁的小說只寫主人公的三天生活,讀者只得跟着主人公的記憶一直夢囈、浮沉和失控到小說結尾。這本小說的後現代主義色彩已經不能再明顯了,用詞語氣等語言方面的特色是英式無疑,但在結構風格方面則更接近美國的後現代小說。

從石黑一雄前四部小說的基本特徵來看,他在探索屬於自己的小說聲音,這種聲音必然有別於英國作家,自然也有別於日本作家。

二〇〇〇年,他發表了第五部小說 When We Were Orphans。這本小說的中譯本有兩個,都在二〇〇二年出版,一是內地譯林出版社的《上海孤兒》(陳小慰譯),二是台灣大塊文化的《我輩孤雛》(林為正譯)。中譯書名往往會影響讀者進入小說的角度。可是,印象中小說講到幾位孤兒並非都在上海,此外,「孤雛」這種隱喻也太煽情了,而主人公總體上是比較理性的男人。於是,我就決定把這本小說的英文版再看一次。

有書評家認為它是石黑一雄寫得最差的小說,正如他們也曾批評The Unconsoled  創造了壞小說的新境界,這種批評的聲音某種程度上蒙蔽了讀者。When We Were Orphans 其缺點固然明顯,但仍不失為一部優秀的小說。

When We Were Orphans  講述四位孤兒的故事。主人公英國人克里斯托弗・班克斯出生於上海租界。他的父親在鴉片煙貿易公司任職,母親則組織反鴉片煙運動。年幼時父母相繼失蹤,他回到英國跟隨阿姨生活。長大後他成為倫敦著名的偵探,終生最大的案件就是回到上海尋找失蹤了十八年的父母。在這種執念的驅使下,他在二戰爆發時毅然前往上海。

莎拉・賀明絲在英國出生,混跡倫敦上流社會各種交際活動,心機算盡要嫁一個「偉大的男人」,同時又和克里斯托弗維持着曖昧的關係。後來她嫁給了一位年邁的瑟素爵士,並伴隨爵士前往上海。莎拉在租界重遇克里斯托弗,便想逃離這段以笑掩淚的婚姻,謀劃和克里斯托弗私奔去澳門。克里斯托弗本已答應,但在最後一秒只留給莎拉一個親吻,然後折返留在上海繼續尋找父母。

第三位孤兒是詹妮弗。克里斯托弗還在倫敦時就收養了她,二人在倫敦生活漸漸產生了父女般的情感。後來因為克里斯托弗要去上海,便送詹妮弗去讀寄宿學校。可以說,克里斯托弗、莎拉、詹妮弗都是少時失去父母,都是普遍意義上的孤兒,但是說阿亮是孤兒只能是隱喻層面的。阿亮是日本人,他和克里斯托弗都出生在上海租界,是鄰居髮小。他曾滿懷期待地去日本讀書,但是完全找不到歸屬感,只得回上海租界生活。

小說有數處難以置信的地方。克里斯托弗離開莎拉,執意相信父母十八年來一直被綁架在同一間屋子裏,於是穿越廢墟般的閘北戰場去尋找這間屋子。他在途中遇到低級中國軍官,他們的英文竟然出奇地流利,前方戰事吃緊,還不忙幫助國際友人尋親,帶克里斯托弗深入戰場。

在戰場中他在中國平民手上救下一位受傷的日本士兵,並且相信這位士兵就是他的髮小阿亮,而小說則從未確定這個人就是阿亮。如果他真是阿亮,那麼二人的對話就意味深長了。克里斯托弗在倫敦生活了那麼多年,但從未把它當成自己的家,他覺得真正的家是上海租界。

阿亮告訴他,租界已經危在旦夕了,他們只得懷鄉:「當我們懷鄉,我們就記得,記得一個更美好的世界。它比我們長大後發現的世界更美好。我們記得,也希望美好的世界再次出現。」這一句話就是這部小說對「孤兒」的定義,這一句話就是克里斯托弗一生的寫照,為了讓「美好的世界再次出現」,為了找到歸屬感,為了找到新的家,他必須記得過去,挖掘埋藏在過去的真相。

石黑一雄似乎故意沒有選擇任何平淡的手法來處理克里斯托弗的執念,而是通過特別誇張(hyperbole)的手法來表達。莎拉給克里斯托弗的一封信精確地解釋了孤兒對家的執念:「我們的命運就是作為孤兒去面對世界,連年追尋消失的父母的影子。除了盡力完成我們的使命,我們別無選擇。在完成使命之前,我們的內心都得不到平靜。」於是,克里斯托弗在戰場上一路堅持,超乎常理地排除萬難,才終於找到了那間屋子,當然已經人去樓空了。

小說的高潮是克里斯托弗得知父母失蹤的真相。當年他的叔叔菲利普出賣了共產黨,成為國民黨間諜,代號「黃蛇」。菲利普向克里斯托弗說出當年他父母失蹤的真相:父親當年有了婚外情,跟另一個女人走了,不久後去世。母親則被軍閥王酷搶走了,被迫當了王酷的小妾,受盡各種凌辱,只為王酷可以繼續資助克里斯托弗在倫敦接受教育並繼續在當地上流社會中生活。

讀到這裏,已經不難看出這本小說很受狄更斯《遠大前程》(Great Expectations)的影響。兩位小說家都是通過孤兒的回憶左右穿插地敍述情節,兩本小說有四分之三的篇幅是漫長的鋪墊,到了最後才發現供養者的真實身份。如果前四分之三的敍述速度像踏單車,那麼後四分之一的敍述速度就像乘火箭了,把小說前面所有的千頭萬緒都連接了起來。支持著光鮮上流社會生活的,都是身在其中卻渾然不覺的罪惡。

When We Were Orphans  在這方面比 Great Expectations  更加複雜一些,前者還有主人公渾然不覺的母愛。也許就是因為這份母愛,克里斯托弗才不至於和 Great Expectations  裏的皮普那樣,知道真相後連世界觀都改變了,最後更悲劇收場。

相較之下,克里斯托弗的結局是美滿的When We Were Orphans  到了結尾,二次大戰已經結束了,克里斯托弗在詹妮弗的陪同下,來到了香港的老人院找到了自己的母親,而此時母親的精神已然恍惚,認不出他來了,只記得他的小名 Puffin。找到自己失蹤多年的母親,克里斯托弗終於解除了執念,內心也得到了平靜。詹妮弗提出照顧他終老的時候,無論在鄉野還是在倫敦,他終於都找到了家的感覺。

When We Were Orphans  的英文版,讓人敬佩的是石黑一雄對英文這門語言的把握能力。可以用片語動詞的地方,他通常會故意使用單個的多音節動詞,因此讀起來感覺敍述者彬彬有禮,謹慎小心。同時,這也是中譯難以解決的難題。許多朋友讀石黑一雄的小說中譯,覺得他和一般英國小說家寫的語言差不多,只是因為中譯無法具體表現英文片語動詞本身的靈活,以及英文多音節動詞應有的謹慎。

有很多英國書評家又認為這是石黑一雄的弱點,他們認為他是移民作家,因此對英文這門語言的把握並不到位。但是他們忽略了兩點:其一,敍述者就是小說的主人公,他的身世是孤兒,職業是偵探,謹慎小心既是生存需要,也是職業要求;其二,這種語言正是移民不可磨滅的文化身份。

石黑一雄和薩爾曼・拉什迪一樣,移民作家都是「被翻譯的人」,他們的語言有種無法被處境文化完全同化的特質,而這種特質保證移民文化作為一種糅雜文化的存活,也導致他們的語言必然有別於純粹來自處境文化的語言。正是因為這種糅雜的特質,石黑一雄才能將克里斯托弗較為理性的敍述轉化成強大的情感力量。

獲得諾貝爾文學獎之前,石黑一雄的小說早已成為文化翻譯的經典,現在他的小說更是文化翻譯的最強音了。

為誰又為何而戰?──從皇軍到戰犯,臺籍日本兵終其一生的認同掙扎
作者:江昺崙

一九四五年六月,日軍收到盟軍將登陸北婆羅洲的消息,下令沿岸地區戰俘營向南方移轉。柯景星所在的古晉戰俘營,原有兩百多名戰俘,但補給斷絕以致戰俘的待遇愈來愈差。餓死的戰俘愈來愈多,部隊開拔時只有半數活著,移轉到半路更只剩數十人。此時部隊長官杉田軍曹眼見存糧即將見底,決定放棄戰俘。

杉田軍曹對著部隊官兵說:「上級曾下達過『盟軍登陸時,俘虜的管理原則是伺機處理』的指令,『伺機處理』,就代表上級同意我們處決戰俘!」

柯景星謹慎提問:「但是,我看過國際公約說,俘虜是不能處決的……。」

杉田:「河村,你給我閉嘴!」

看到臺灣監視員的猶豫不決,杉田軍曹舉起手槍對空擊發,並且高喊:「還有意見的人視同臨陣脫逃!裝子彈!」

杉田軍曹堅定下達指令,柯景星等人則異常緊張。他們雖然身在前線,但畢竟不是戰鬥部隊,從未有過殺人經驗,更何況是要殺這些手無寸鐵、骨瘦如柴的戰俘。監視員內心糾結,只能硬著頭皮開槍射向眼前的戰俘。

其他戰俘見同伴被殺,驚恐跪地求饒,但終究還是在陣陣槍響之下,陸續倒臥血泊。

處決戰俘完畢,杉田軍曹下令銷毀所有證據。柯景星等臺籍監視員,於是挖開幾個大洞,丟進戰俘的屍體,以及他們的兵牌、資料、用品,能埋的埋、能燒的燒。

婆羅洲的山打根戰俘營,也展開了慘無人道的「死亡行軍」。日軍押解二千六百多名戰俘出發,撤往二百公里外的內陸,所經之地都是充滿瘴癘的熱帶雨林。日軍對待戰俘如同驅趕牲畜,沒有正常的食物和飲水,每天都有驚人數量的戰俘死去。日軍沿路拋下屍體,仍然繼續前進,到達目的地時,活著的戰俘只剩六人。

這些戰俘多是澳洲士兵。雖然日軍試圖滅證,扯說戰俘乃是自然死亡。然而種種的虐殺暴行,終戰後仍被憤怒的澳洲人揭發。

八月十五日這一天,多數帝國的民眾靜靜聽著天皇玉音放送,宣布無條件投降。而這些太平洋戰場的日軍,卻依然在前線掙扎。有些人在雨林之中狼狽行軍,有些人在饑餓與疾病之間掙扎求生,有些人則奉令在埋葬戰俘的屍體,還有些人根本不知道已經投降,在叢林繼續忠誠地作戰。

臺東阿美族的高砂義勇隊成員,日本名叫中村輝夫的史尼育唔,是最後投降的傳奇日本兵。他一個人獨自在叢林生活了三十年,一九七四年底才由印尼當地居民發現。史尼育唔這時才知道,日本已經戰敗。

簡傳枝跟著部隊在叢林一直走著,每天作戰的對象都是饑餓與疾病,三個月後,終於到達了目標營地。整個行軍期間,他們只看過盟軍飛機灑下的勸降傳單,與外界斷絕聯絡,對戰況一無所悉。因此當部隊抵達營地時,第一件事是詢問作戰指示。

「現地自活!」上級回覆的指令竟是自行謀生。眾人無法理解為何收到如此消極的命令。

「前一陣子,天皇親自宣布,日本戰敗,已經無條件投降了。」

才剛慶幸活著抵達營區的將士們,一瞬間目瞪口呆,驚駭之情好像又要走回來時的地獄叢林。不久有人開始哭泣,無法接受這樣的事實。有一名軍官悲憤不已,當場拿出短刀,委託友人介錯,切腹殉國。

部隊迅即恢復秩序。軍官研商之後,認為可能在島上困住好幾年,與其無助悲傷,不如設法活下去。於是日常操課恢復,開始闢墾耕地、種植糧食,白天則是自由活動,以利採尋野菜、蒐羅柴火。戰敗後一切命運都是未知,再來只能等待戰勝者的安排。

戰爭結束,未必是這些士兵苦難的終點,反而是另一種戰爭的延續。他們後半輩子的人生,都受到心理創傷和戰爭責任的持續折磨。

特別是臺籍日本兵。他們不像日本士兵明白自己為何而戰、為誰而戰。臺籍日本兵既是戰爭被害者、也是戰爭責任者,他們的認同在終戰那一天起更加找不到歸宿,他們若成為死難者,也不知道英靈應歸向忠烈祠、祖靈之邦、或是靖國神社。

日本敗戰之後,投降的日軍成為戰俘。柯景星等人也是。他們被送到婆羅洲外海的納閩島(Labuan)羈押,一夕之間從戰俘監視員變成戰俘,等著接受盟軍軍事法庭的審判。

盟軍的軍事審判將戰犯分成 A、B、C 三個等級。A級戰犯是「違反和平罪」(crime against peace),遠東區大審在東京進行,專門針對策劃戰爭的高層,例如日本前總理大臣東條英機、陸軍大將松井石根等人。B、C 級戰犯處理在戰爭中施加暴行的指揮官或士兵,B 級是「傳統戰爭罪」(conventional war crimes)、C 級是「違反人道罪」(crimes against humanity),由同盟國各地的軍事法庭審理;柯景星屬於 C 級戰犯,由澳洲軍事法庭審理。

澳洲因為軍隊傷亡慘重、戰俘飽受虐殺,因此早在一九四三年就開始蒐證戰爭暴行。臺籍監視員在澳洲的 B、C 級軍事法庭也逐一遭到起訴。最終有九十五名臺灣人被澳洲軍法法庭判刑,其中七人為死刑,都是各盟國審判結果中臺灣人人數最多的。

納閩島的軍事法庭,雖指派了日籍律師為臺籍監視員辯護,但似乎礙於政治壓力,辯護律師全程幾乎一言不發。有些日本軍官甚至向下推託虐殺戰俘的責任,以致許多監視員都被判死刑。

在審判的過程中,澳洲士兵逮到機會就要凌虐日本士兵。私下打到鼻梁斷裂、倒吊起來泡水折磨,都聽說過。有一日,柯景星同房的軍醫被澳洲士兵叫了出去。

澳洲士兵問軍醫:「為什麼我哥哥在戰俘營裡生病的時候,你沒有替他看病!」

軍醫回答:「我不記得了……」

憤怒的澳洲士兵不管答案,揮起拳頭就是狂毆,揍得軍醫滿地打滾。這位軍醫後來遣送到摩羅泰島,與下令殺害戰俘的杉田軍曹一起被槍決。

柯景星原本也是死刑。上訴之後,因為杉田軍曹承認下令處決戰俘、願意承擔罪行,柯景星才死裡逃生,改判十年徒刑。而同行的監視員李琳彩就沒有如此幸運了。他因為一名戰俘脫逃而氣急敗壞,擔心長官重懲,因此抓到人之後就狠狠動手修理。結果這名營養不良的戰俘就此奄奄一息,李琳彩沒有送他至醫護站治療,事後遭控凌虐戰俘致死。李琳彩於一九四六年五月二十八日於新不列顛島北端的拉包爾(Rabaul)受審,判處死刑。

臺籍監視員的答辯狀都強調行動出自日本長官強迫,但澳洲法官認為監視員不僅選擇服從命令,凌虐手法更超乎命令,因此仍有罪責。

自知難逃一死、難返故鄉的李琳彩,在處刑前夕咬破手指,在衣衫上留下血書:

遺衣言:母親大人尊前兒大不孝平常膝下

民國卅五年丙戊歲

九月二十二日子時歸終

二十七歲李琳彩

他將血衣交給判處有期徒刑的獄友,隔天含悲走上絞刑臺,死在異鄉新幾內亞。七年後獄友陳金榮刑滿回到臺灣,才將血衣交給李琳彩的母親。原本還有一絲期待兒子生還的老婦,一見血衣,哀慟欲絕。

這一批臺籍戰犯,最終一七三人判決有罪,其中二十一名戰犯判決死刑確定。沒有命喪沙場而死於法庭,這個怪誕的戰爭邏輯,李琳彩的母親永遠不會理解。

本文節錄自衛城出版《終戰那一天:臺灣戰爭世代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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