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台灣以西方世界觀為重的教育過程裡,我與多數人一樣,對南亞次大陸複雜的地理與種族分布認識有限。做為一個在孟買出生、英國受教育的作家,氣勢恢宏的《
午夜之子》從一九一五年寫到一九八〇年代,從印巴分治前一路寫到印度、巴基斯坦、孟加拉獨立後的「後殖民情境」。魯西迪以一個家族的故事把殖民、剝削,以及印度政客的內鬥,對土地與權力的爭奪,以及宗教及種族歧視表現得如此深刻。這本小說廣闊深邃,年輕的魯西迪就此奠定小說大師地位。
魯西迪以獨特幽默,卻又讓人笑出傷悲的口吻,讓撒利姆臨終前對帕德瑪講述家族史回顧一生,看似僅僅一條主敘事線,卻不斷由旁支敘事散布出一張網,把印巴分治前後的歷史編織進來。許多論者認為他採用了印度史詩《摩訶婆羅多》、《羅摩衍那》的傳統敘事方式。除了印度史詩以外,魯西迪的作品還同時帶有古波斯和阿拉伯文明最重要的文學資產──《一千零一夜》的魔幻氣息與故事魅力。
這讓他的作品處處機鋒,也處處存在著對相關文化有一定程度理解的人才能讀懂的典故。在我的經驗裡,我極少(應該說完全沒有)聽到年輕人告訴我他的文學偶像裡有魯西迪,或者在談及當代小說經典時提到《
午夜之子》,或許正是他的作品具有這樣特色的緣故。
台灣讀者對魯西迪的印象多半停留在他一九八八年出版的《魔鬼詩篇》引發的爭議。這部小說出版後,一些穆斯林國家抗議並焚毀這本書。前伊朗領袖何梅尼(Ayatollah Ruhollah Khomeini)宣稱該書質疑《古蘭經》的可信度,醜化回教先知穆罕默德,褻瀆回教教義,於隔年發出全球追殺令。這本作品彷彿真暗藏詛咒,不但引爆英國與伊朗斷交的國際事件,至今已有超過六十人(包括出版者、翻譯者、讀者)直接或間接因該書而死亡。中文世界唯一版本是雅言出版社所發行的,這部可貴的中譯本當時甚至以「佚名」來標示譯者。
魯西迪接受了英國政府長期的保護,但他仍持續寫作,一九九一年出版的非虛構作品《想像的家園》(Imaginary Homelands: Essays and Criticism, 1981-1991)堪稱是魯西迪對文學、政治與宗教的重要宣言。《
摩爾人的最後嘆息》(The Moor’s Last Sigh, 1995)則被視為《
午夜之子》的姊妹作;《她腳下的土地》(The Ground Beneath Her Feet, 1999)寫的是流行音樂歌手一生的故事;台灣也出版過的《憤怒》(Fury, 2001)則是哲理寓言小說。我自己則注意到他有兩本非常適合青少年閱讀的作品,分別是《
哈倫與故事之海》(Haroun and the Sea of Stories, 1990)與《
盧卡與生命之火》(Luka and the Fire of Life, 2010)。除了《
午夜之子》外,我認為這兩部作品和他的新作《
兩年八個月又二十八夜》有很深的關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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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的卷首語其中一條引用了匈牙利裔詩人喬治・澤提斯(George Szirtes)的話:「你不會是童話的信徒/沒有神學,沒有教條,沒有儀式,沒有制度/也沒有期盼可以理解這種行為狀態/它們訴說著關於這個世界的不可測與瞬息萬變。」
小說正是以童話般的精靈(jinns)世界描述開始,這些精靈和北歐神話裡的精靈並不一樣,他們是《古蘭經》裡記載阿拉用無煙之火所創造的,是伊斯蘭傳說與文學作品常出現的人眼不可見之生靈,存在與人類平行的世界中。小說讓人間的兩個真實人物,哲學家伊本・魯希德(Ibn Rushd, 1126-1198),以及他已經死去八十四年的思想對手加薩里(Al-Ghazali, 1058-1111)出場。
魯希德出生於西班牙哥多華的法官家庭,研究古希臘、伊斯蘭哲學,同時精通醫學、數學、天文學、物理學等,是亞里士多德的重要注釋者,也是不信神能掌控人命運的理性主義者。一一九五年,他因為思想不見容於狂熱分子,遭到境內流放,被遣送至盧塞納的一座小村莊,村子裡全是「無法宣示自己猶太身分的猶太人」。因為當權的穆拉比特王朝,強迫他們改信伊斯蘭教。
不能闡釋自己哲學的哲學家,不能書寫的書寫者,被流放到不能說自己是猶太人的猶太聚落裡。魯西迪以神話般的開頭,展開現實性的悲劇,在敘事上他採取了「半天馬行空」(half-fanciful)「半紀實」(half-journalistic)的筆法,魯西迪自稱這是一本「真人秀的童話」。
小說家以童話為能量為哲學家魯希德人生注入的轉機是:一天,一個十六歲的少女杜妮亞(這個名字在很多語言裡的意思是「世界」)來到他門前,央求他收容。他問這女孩知不知道自己名字的意義?女孩說:「一整個世界會從我體內流出,那些從我體內流出的人們將會遍及這個世界。」魯希德此刻並不曉得眼前是一個精靈子,而他和她產下的孩子將會遍及世界,成為千年後對抗黑暗精靈的主要力量──他們子嗣的標幟是沒有耳垂。
魯希德一生追求的就是「理性」、「邏輯」、「科學」,論敵加薩里追求的則是「神」與「宗教」。死去的加薩里依然不允許任何人挑戰他的權威,他召喚了至尊火精靈祖穆魯德和他的黨羽開始擾亂世界──這世界本就如此荒謬,再多一些也無妨。在小說裡,因而充滿了精靈、法師、術士與異能人士鬥爭的細節描述,但這一切或許都是小說家魯西迪刻意創造的表象,實際上他談的仍是人類思想與思想之間的鬥爭。
魯西迪用他卓著的魔幻寫實技巧,把「非理性」的精靈世界,用來做為這位理性哲學家的生命寓言,說不定也是對這個看似走向「現代、理性世界」的巨大寓言……。眼前這個科技盛行的「現代世界」,依然有如此多的專制,對民眾遂行暴力的政體(包括國家與非國家組織),以「偽神」的為名卻進行著殘酷統治。讓我們在閱讀時不得不想到火精靈祖穆魯德所說的:「反正以某種神性實體為名,我們就能為所欲為,不管多殘酷,大部分下面的笨蛋硬著頭皮也會吞下去。」
寓言的奇妙之處就在,不論它描寫的是多麼荒謬的內容,裡頭潛藏的寓意仍舊有效。因為好寓言影射的是人性的根本,除非人已不再為人。
本文節錄自麥田出版《
兩年八個月又二十八夜》